青山 第176章

作者:会说话的肘子

  陈迹低头沉思,江湖宵小以武犯禁?对方戒备森严,来赴宴都领着甲士傍身,难道是这些天有江湖人士刺杀过他?

  是了,陈迹当日大闹军营,最后虽败走,可他在军营喊过的话,最终还是有千岁军将士听在耳朵里,记在心里。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便是千岁军纪律再森严,王将军背叛靖王的名声怕是已悄悄在民间传扬开来。

  江湖中定然还有心念靖王的义士要为靖王报仇。

  陈迹思索间,拉着小满背过身去不想与对方照面。

  可张拙正要引着王将军往里走,却见王将军经过陈迹所在的核桃树,走出两步,又退回两步。

  他看着陈迹的背影,沉声道:“转过身来。”

  陈迹沉默两息,回身正视着对方的目光:“王将军许久不见。”

  王将军沉声道:“你竟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陈迹没想到对方竟先声夺人。

  他思忖几息,笑了笑:“王将军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为何不敢出现在王将军面前?”

  王将军凝声道:“王爷待你不薄,世子与郡主更是与你相交莫逆、引为知己。可你又是如何做的?若不是你给阉党证据,王爷怎会被阉党构陷,又怎会冤死在狱中?”

  此话一出,张府之内骤然安静下来,宾客纷纷侧目过来。

  陈迹站在数十人目光中,宛如直面数十柄刺来的长矛。仿佛他还在龙王屯的那天夜里,秋叶从树枝落下,秋叶后都是敌人。

  人群中,陈礼钦也朝陈迹望来。他没想到,陈迹竟还与靖王府谋逆一事牵扯,还有出卖靖王的嫌疑。如今靖王虽被按上了谋逆大罪,可是以靖王声望,从庙堂到江湖有不知多少人站在靖王这边,皆认为靖王之死乃是阉党迫害忠良所致。

  陈家若背上出卖靖王的名声,恐怕会遭世人唾弃。陈礼钦思索再三,最终选择一言不发。

  倒是张拙收敛了笑意,不动声色问道:“王将军,这可是我张府请来的客人,何出此言?他与靖王一案有什么干系?”

  王将军冷哼一声:“让他自己说!”

  陈迹微微皱眉。

  这王将军分明是担心被江湖义士寻仇,所以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先声夺人,将污水全部泼在自己身上。

  可奇怪的是,王将军已向白龙投诚,对方难道不知自己要隐藏密谍身份潜伏陈府吗?对方怎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揭开秘辛?

  等等,对方并非白龙心腹,并不是什么都知晓。在王将军的视角里,自己只是一个曾经试图救下靖王的太平医馆学徒,对方甚至不知道自己也是密谍司的密谍。

  自己当日没说过血书从何而来,也没表明过自己的密谍身份,而白龙本就计划让他潜伏陈家才一直招揽,自也不会给王将军多说什么。

  王将军并不知道,自己也已经投在白龙麾下。

  陈迹想通此处,漫不经心道:“王将军为何说是我出卖了王爷?我给了阉党什么证据?”

  王将军冷笑:“具体事宜我不知情,只是有知情人告诉我,王爷曾因信任你,便托你将一封亲手血书交予我。而你忘恩负义,却将血书交给了阉党!”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王爷血书?!为何从未听说过?”

  “血书上写的什么?是否有王爷罪证?”

  “王爷一生为国为民,却被阉党所害,没想到啊,竟是有小人出卖!”

  “此等背信弃义之人,人人得而诛之!”

  众人群情激奋,陈迹千夫所指。

  王将军面露冷笑,陈礼钦则干脆避入张府正堂之中。

  张拙闭目沉思,想要找出破局之法,却一时间怎么也想不到该如何为陈迹洗清冤屈。张夏拉了拉他衣袖,示意他赶紧想办法,可此时似乎无法可破。

  此时,小满气得满脸通红,她拉了拉陈迹的袖子:“公子,您说句话啊,您不是那种人。”

  陈迹沉默不语。

  小满转而对王将军怒道:“你莫要污蔑我家公子,我伺候他多年,他为人善良,绝不是你口中的背信弃义之人!”

  王将军平静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恐怕王爷也觉得他善良,才会将血书托付给他。小姑娘,你年纪还小,识人不明。”

  小满憋了半天:“……你放屁!”

  张夏在一旁接过话茬,沉声说道:“王将军,我是陈迹的朋友,我知道,靖王府出事他比谁都难过,你不要将脏水泼在他身上,尤其是出卖靖王府的脏水,他……”

  话未说完,却听正屋里一个女人的声音喊道:“夏儿,回来。”

  张夏张了张嘴巴,最终心有不甘的往屋里走去。

  陈迹心念电转:此时当务之急是洗脱自身罪名,可自己该如何辩驳呢?

  自己能将此事和盘托出吗?不能,一旦和盘托出,他密谍身份也遮掩不住,陈家也待不下去。白龙之所以看重自己,看重的便是陈家身份,若自己没了用处,恐怕白鲤也就难救了。

  那么,自己能将污水重新泼回王将军身上吗?也不能。

  若自己说,那封血书是由王将军交给密谍司的,旁人也会问自己一个小小学徒,如何得知此事。

  而且王将军是历来忠于靖王的千岁军将军,自己不过是个医馆的小小学徒,大家会相信谁的话?

  再者说,对方有备而来,保不齐在此事上已有准备,自己从此处反击,恐怕会落入对方圈套。

  只能另辟蹊径,找王将军无法反驳之事。

  陈迹在人声鼎沸中思忖许久,最终开口说道:“王将军是从何处得知血书一事的?”

  王将军双臂环于胸前:“你莫管我如何得知的,且先说有没有此事?”

  陈迹说道:“确有王爷血书一封。”

  王将军舒了口气。

  正堂内的陈礼钦踱来踱去,思索着该如何让陈府避免卷入此事。

  正堂外的官贵们嘈杂起来:“血书上写的什么?”

  “竖子怎可出卖靖王,投向阉党?”

  陈迹缓缓开口道:“血书确有其事,可事情与王将军说的不同。”

  王将军挑挑眉毛:“血书从何而来?”

  陈迹仔细思索自己言辞是否有纰漏,而后慢慢开口道:“当日我与我师父、靖王、世子、郡主一起被阉党软禁在刘家大宅之中,后来因我师父曾为内相治过腿疾,所以阉党将我二人放了出来。临走前,王爷塞了一封血书给我,让我送去京城给陛下。”

  王将军有些意外,他原本等着陈迹将事情和盘托出,自己再加以反驳,佐以人证。却没想到陈迹没有反击他,而是编了一个新的故事。

  而陈迹言语中提及之人,皆无从佐证。

  他皱眉问道:“那这血书为何到了阉党手中?”

  陈迹解释道:“自是我与师父出门时,被阉党搜走了。”

  王将军冷笑:“我怎知你不是为了求一场荣华富贵,主动将血书交出去的?”

  陈迹平静说道:“因为那血书,本就没法成为靖王谋逆的罪证,交了也换不来荣华富贵。”

  张拙回过神来:“血书里到底写了什么?”

  陈迹刚要开口,却听王将军打断道:“且慢,难不成他说什么,我们便要信什么?如今咱们谁也不知血书内容,还不是凭他空口一张随意编造?”

  陈迹想了想说道:“王爷写的是一首诗词,我已记下大半诗词内容,至于是不是编造、能不能构成王爷罪名,由各位评判。”

  张拙挥挥手:“取笔墨来!”

  张铮手忙脚乱的往屋里跑去,与张夏端着一张书房桌案跑回来。

  张拙指着桌上的宣纸:“写下来。”

  陈迹提起毛笔,在宣纸上写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短短三十一字,将一位沙场将军的醉酒豪情写得栩栩如生。

  一位文人惊疑不定道:“这是首破阵子?倒是符合王爷当年领兵心境,寻常少年郎只怕是写不出来。”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好一个醉里挑灯看剑,好一个梦回吹角连营!”

  “这少年郎字极丑,无格无章法,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写诗词的样子。”

  陈迹不动声色,没有回应。

  下一刻,又有人在宾客之中催促道:“快,这破阵子后面一联是什么内容?”

  陈迹继续提笔写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张拙唏嘘:“好一个‘可怜白发生’。此诗词,初看是领兵的豪情壮志,再看已是梦醒的痛楚与遗憾,这是王爷写给陛下表明心迹之诗词啊,怕是想要诉说当年领兵平乱之辛苦,希望勾起陛下的垂怜之心。”

  王将军在一旁沉声道:“你怎知这不是陈迹自己所写?”

  张拙嗤笑一声:“王将军是个武人,怕是不知道这首诗词的境界有多高,也品不出这诗词里的沧桑,它根本不可能出自少年之手。”

  一旁也有文人附和道:“此诗词之文采,我等望尘莫及,王将军莫再多疑了,定是王爷心有所感方能写下。”

  “此诗词之格局与胸襟,定是王爷写的没错了。”

  王将军糊涂了。

  他看看诗词再看看陈迹,却只能隐忍不发。

  他若是说“不对,血书内容分明是要千岁军劫狱”,陈迹要问他如何得知,他同样解释不清楚,因为他说过,他没见过血书。

  如今这血书的内容,王将军只能认下!

  “不对不对,”王将军怒声道,他看向陈迹:“你可写过诗词?万一他诗词造诣极高,偏偏能写出这等诗词呢?”

  陈迹低垂着眼帘:“回禀王将军在下从未写过诗词,对诗词一窍不通。”

  诸多文人也面面相觑:“这位叫做陈迹的医馆学徒,若是有这首破阵子的文采,早该名满诗坛才对,但我等确实没听说过他。”

  张拙乐呵呵笑道:“这陈迹啊我知道,陈府三公子,早些年听说是因滥赌成性、不喜读书才被陈大人送去了太平医馆,各位恐怕都听说过他的名声。他若有此文采,陈大人还能把他藏着掖着?早送出来参加科举了,起码也是个廪生嘛。”

  有人眼睛一亮:“此事还真听说过。这么说来,破阵子就肯定不会是他写的了。”

  陈问宗向前一步,拱手道:“还望王将军莫要再诬陷舍弟了。”

  “等等,”有人高声道。

  陈迹皱眉望去:“怎么了?”

  那人却问道:“这首破阵子怎么少了一阙?”

  陈迹轻声道:“忘了。”

  那文人急了:“如此重要的诗词,怎么能忘?”

  陈迹解释道:“事发仓促,能记下大半已是侥幸。缺的那一阙,确实记不得了。”

第213章 刺杀

  “少年郎,快想想,缺的那一阙到底是什么?”

  “好不容易见到这么一首词,你偏偏忘了一阙,真是要让我们彻夜难眠。”

  文人墨客左一言右一语,早已将‘出卖靖王’之事抛诸脑后,非要拉着陈迹,让他想起残缺的词不可。

  与他们而言,好词有缺,如美人脸上遮着半边面纱,令人心痒难耐。

  一首破阵子,看似是将军披肝沥胆的‘壮词’,写的却是壮志难酬的‘悲愤’与‘遗憾’。醉酒时,他仿佛还是那位少年将军,营帐中刀剑寒光,营帐外号角声连绵起伏。

  一场酒醉大梦醒来,身边早已没了将士、沙场,弓弦解下束之高阁,只余下苍苍白发。

  可悲,可叹。

  张拙、张夏于人群中看向陈迹。

  唯有他们父女二人知道,陈迹为靖王留下这首词后,却是一生都不能再写半句诗、半句词了。

  张拙走上前来,拍了拍他肩膀,低声道:“难为你了。”

  陈迹笑了笑:“无妨。”

  张拙眼神转了转:“当真忘了一阙,还是那词文犯了忌讳不能写?”

  陈迹轻声道:“当真忘了。”

  陈迹没有撒谎,他本就不擅文科,先前给世子的诗也都是半句半句的给,能记下这首词大半已是不易,写之前还生怕自己写错了哪一句、记错了哪一句。

  当真忘了。

  此时,王将军见众人讨论诗词向前一步冷冷说道:“张大人,可否让我与陈迹单独一叙?”

  张拙不避不让:“不可。王将军,你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将屎盆子扣在陈迹头上,此事怎么算?”

  陈迹拉住张拙胳膊:“张大人,便让我与王将军闲聊几句吧。”

  张拙看他一眼,挥了挥袍袖转身走去一旁,小满与张夏也离远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