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会说话的肘子
王将军走近,与陈迹只剩一尺之遥,他微微眯起眼睛低声道:“竖子倒是好快的反应。”
陈迹笑了笑:“王将军过奖。”
王将军凝声:“血书上的内容到底是什么,你我心知肚明。你觉得密谍司听到今日之言,会作何反应?等大家得知血书上并不是你写下的诗词,你觉得你还逃得过骂名?”
陈迹微微低垂眼帘。
血书?
如今密谍司对外也只宣称靖王畏罪自杀,案子还在查办。至于查办到什么进度,掌握了哪些证据,一概秘而不宣。
原本密谍司要用云妃补上证据,只要钉死靖王府勾连景朝,通敌谋逆之罪便坐实了。可如今能证明此事的刘阁老上吊自缢,静妃撞柱而死,云妃人间蒸发了似的不知所踪。
所有证据都成了残缺。
白龙手中倒是有靖王血书,可血书上的内容只能证明靖王被构陷入狱之后,曾试图让千岁军劫狱自保。这血书即便拿出来,在文官集团眼中也与谋逆之事并无直接关联,分明是阉党迫害忠良在先,靖王自保在后。
所以,白龙直接按下血书一事,只当这封血书没有存在过,靖王谋逆案也成了悬案。
这也是白龙为何能帮陈迹保下郡主,使郡主不被问斩的原因。
某一刻,陈迹也在想一个问题,如白龙这般心思缜密之人,为何在给靖王定罪一事上错漏百出?刘阁老自缢、静妃撞柱之时,白龙可是在场的,对方为何没有救下这两个关键人证?
是白龙有意为之,还是真的百忙之中疏漏了?
若真是白龙有意将此案变成悬案,为的又是什么呢?
至于血书……
只要白龙还需要陈迹潜伏在陈家,自会替他遮掩。
今日王将军疏漏最大之处,便是不知晓陈迹已投身白龙麾下,成为了密谍司的海东青。
陈迹抬眼看向王将军:“王将军还是看顾好自己吧,卖主求荣之人,没有善终。”
王将军冷笑一声:“少年人惯会放狠话,没用的,且再留你一些时日。”
说罢,他转身离去,入正堂落座。
小满终于敢凑上前来,小声嘀咕道:“公子,他污蔑您啊,难道就这么算了?”
陈迹无奈的笑了笑说道:“不然还能怎样呢,他是千岁军的正五品武节将军,我不过是个陈府庶子,能拿他怎么办?”
小满忿忿不平:“正五品的将军了不起啊?我都敢顶撞他,公子您怎么老是被人欺负……”
席间,张拙似要缓和气氛,不停为王将军劝酒。
正堂内,王将军坐在长桌旁心有疑惑,他余光看向不远处年轻一辈的长桌上,张铮正在一杯接一杯给陈迹灌酒。
短短两炷香的时间,陈迹便已不胜酒力,伏案而眠。
张拙拉着王将军调侃道:“王将军看别人作甚,喝酒喝酒!”
王将军收回目光,瞥向张拙手中的酒盏:“张大人着实海量,怎么喝酒跟喝水似的?怕不是喝得真是水吧。”
张拙故作恼怒:“王将军,你可以说我张拙人品不行,但你不能说我张拙酒品不行!你尝尝!”
王将军接过酒盏浅啜一口,这酒盏里还真是地地道道的三十年陈酿花雕:“倒是我小人之心错怪张大人了,末将自罚三杯。”
张拙语重心长道:“王将军,本官知你心情苦闷,所以这才陪你多喝几杯,这酒啊是个好东西,喝完什么苦闷都忘了。”
王将军不动声色:“我苦闷什么,张大人莫要再劝我喝酒了。末将乃一军统领,怎能喝醉?”
张拙疑惑:“王府出了这么大事情,王将军不苦闷吗?你若不苦闷,忠心耿耿岂不是假的?放心吧王将军,偶尔喝醉,旁人不会说什么的。”
王将军心中一凛,赶忙道:“还是张大人懂我,喝酒,喝酒!”
待到酒歇时,已是傍晚,张府宾客除了少数醉酒的,皆已散去。
王将军看着趴伏在桌案上的张拙,摇摇晃晃起身走至陈迹背后。
他拍了拍陈迹肩膀,见没喊醒对方,神情阴郁下来。他手握腰间剑柄,沉思许久,脚步虚浮着往外走去,在甲士搀扶下上了门外的马车。
他回头往张府深处看了一眼,宾客尽散,仿佛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与以往一样,平平淡淡。
王将军在车内坐稳,吐出一口酒气,收敛了脸上的酒意:“归营。”
马车缓缓驶离,十余名千岁军甲士策马而行,护卫左右。
张拙听着门外车轮滚动声,坐直了身子打起酒嗝,他拍了拍手,张铮与陈迹当即起身。
陈迹目光扫过堂中醉酒宾客,无声起身。
张铮已换上与他一模一样的黑色大襟,趴在他先前趴着的地方。
陈迹对张拙拱了拱手:“张大人辛苦。”
张拙压低了声音,乐呵呵笑道:“本官辛苦什么?本官千杯不醉,那王将军跟我斗酒,还差得远呢。倒是你,我喝的是酒,你喝的是水,但你且不知,这酒桌上清醒到最后的人才最辛苦。莫再闲话了,去吧。”
陈迹拎起一只布包袱往张府后门走去,一路上的下人早早被张夏支开。
出得张府,他穿进红枣巷,出来时已换掉头顶发簪。
待穿过礼号巷时,他身上的黑色大襟已换成灰色短衫。
再穿过铜鼓巷时,他脚上的黑皂靴也换成了黑布鞋。
一条条巷子、一幕幕画面,陈府三公子已消失不见,陈迹如同一名小小车夫,跑入人群。
他要比马车更早抵达南城门。
……
……
日暮西沉,宛如从人间抽走了最后一丝温热。夜幕下的楼阁亭台连绵起伏,一盏盏灯也逐渐熄灭。
陈迹无声坐在一座灰色屋脊上,乌云坐在他身旁,竖着耳朵。
月光下,洛城空巷,檐角勾起的飞角如黑色的波浪向远处荡漾,人间仿佛只剩这么一人一猫坐着。
乌云喵了一声:“王将军在宴席上,想要将出卖靖王的脏水泼到你身上?”
陈迹嗯了一声:“是。”
乌云想了想:“为何不揭穿他?”
“没必要,”陈迹平静道:“他想逞口舌之快便随他去,不管他今日说一千、道一万,我都可以接下,只要他愿意离开千岁军军营就好。”
这些时日,王将军始终龟缩在千岁军军营里,左右有上千将士环伺,想诛杀他比登天还难。
陈迹离开洛城之前,好不容易等到今天的机会,也只有这一次机会。
乌云喵了一声:“来了。”
远方出来马蹄声、车轮声,千岁军护卫着王将军往南城门来。
陈迹从腰后抽出两柄峨眉刺:“我去刺杀他,你在暗中伺机而动,记住,姓王的必须死在峨眉刺下。”
乌云弓着脊背伸了伸懒腰:“我懂。”
车驾越来越近,千岁军甲士目光如刀,警惕的扫向周遭。
然而就在此时,乌云脊背上的毛发骤然炸起:“喵!”
陈迹趁着月色远远看去只见远处正有一团黑色的烟雾在屋顶灵活跳跃,如一头狡黠的羚羊在草原奔跑,于高低起伏的楼阁屋脊上毫无阻碍,仿佛踩在云端。
羊身、人面,脚踩黑色祥云,胸腹间的血盆大口紧闭。
饕餮!
陈迹还是第一次见到乌云提及的饕餮,若没见对方吃人的那一幕,并不觉得这精怪多么恐怖。
只是,对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目光所及,想要找到饕餮背后的驱使之人,可放眼望去,根本找不到对方的藏身之地,甚至无法确认对方有没有来这里。
下一刻,却见那饕餮于屋顶风驰电掣般,从后方追上千岁军。
黑色的身影纵身一跃,从屋顶扑下。
千岁军甲士策马而行一片阴霾遮住了他们头顶的月光,待到他们抬头去看,为时已晚。
轰隆一声,饕餮当当正正撞在马车上,将木质的马车撞得分崩离析,化为漫天木屑。
车驾之中的王将军猝不及防之下,竟是被撞飞出车驾,远远的砸在路旁砖墙上,又跌落在地。
陈迹喃喃道:“猛猛的!”
长街之中,千岁军甲士怒吼道:“保护将军!”
十余名甲士策马上前,挡在王将军身前,然而令人意外的是,那饕餮竟没有再追上来厮杀,反而掉头就跑。
犹如孩童相互厮打,其中一名孩童踹出一脚,占了便宜就走,踹一脚便赚一脚。
只见它轻盈一跃跳上屋顶,踩着灰色的瓦片,在起伏的屋脊之间消失于夜色。仿佛它来此只是一时兴起,待到兴尽,便可以快快乐乐的回家了。
乌云:“啊这!”
陈迹与乌云伏在房顶上瞠目结舌,半晌也没搞明白这饕餮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且,对方先是吞了监视陈迹的行官,又跑来撞了王将军的车驾。
这要说与陈迹没有关系,绝无可能。
乌云喵了一声:“现在怎么办?”
陈迹平静道:“杀下去,趁他病要他命。记住,见过你出手的,一个不留。”
只是,正当一人一猫准备冲杀下去时,却见远处又有一道人影快速杀来,对方黑衣、黑裤、黑斗笠,身形格外瘦削却动如雷霆。
黑衣人动作毫无迟滞,如同深思熟虑了一千遍一万遍,见到千岁军的刹那间,便从屋顶扑杀下去。
一名千岁军甲士抽腰刀劈砍过来,可那黑衣人身子一矮,从马肚子下闪身而过,根本不与甲士纠缠,只要王将军性命!
另一名千岁军见状顿时勃然大怒,策马而起。战马高高扬起前蹄,往黑衣人去路上踩踏下去:“死!”
电光火石之间,黑衣人一边后退,一边从腰后抽出两柄峨眉刺来,其中一柄脱手而出,穿过甲士与战马的缝隙,钉在王将军肩窝里!
王将军闷哼声中,乌云看看那黑衣人手里余下的峨眉刺,又看看陈迹手中的两柄峨眉刺……
陈迹原本就是要把杀王将军的罪名按在此人身上,却没想到,正主自己杀过来了!
第214章 养剑,剑形
月光下,屋脊上。
陈迹看看自己手里的峨眉刺,又看看黑衣刺客手里的峨眉刺……
早在云羊与皎兔想要杀他时曾说过,有一位江湖侠客擅使峨眉刺,一心想要为靖王报仇。
陈迹将此事记在心里,打算把王将军之死一起嫁祸给峨眉刺的主人。哪曾想,对方竟也来了。
黑衣刺客并未蒙面,先前头顶的黑色斗笠,也在辗转厮杀中掉落……竟是个女人。
陈迹屏住呼吸打量过去,却见黑衣刺客三十六七岁上下,容貌姣好却已有沧桑之感,宛如洛河上的牡丹石桥,历经数十年风吹,数十年雨打。
对方眼眶猩红,似是不知哭了多少次,哭着入眠,又哭着醒来。
青石长街上,黑衣刺客与十余名千岁军甲士对峙,刺客向左移动,甲士也一同向左织成一张网,彼此气机牵引着,寻找着彼此的破绽。
屋檐下,王将军咬牙撑起身子,他没有去拔肩窝里的峨眉刺,而是抽出腰间佩剑冷声道:“苏舟,你想为王爷报仇的心思我懂,可你怎么就认定是我出卖了王爷?我这些年对王爷忠心耿耿,哪里出过差错?”
名为“苏舟”的女刺客,单手握持着峨眉刺。
她哭得猩红的眼睛缓缓扫过每一个千岁军甲士:“王爷教过我,判断一个人,莫要看他怎么说,只看他怎么做。千岁军乃王爷嫡系,王爷都没了,你们还能好好的,还不够证明你们就是叛徒?”
王将军面色一凛,握紧了手中剑柄。
苏舟手中峨眉刺轻轻倒转,弯腰举于面前,仿佛螳螂臂弯上的倒钩。
她冷笑道:“王崇理,当年你在柳州城外被人一箭射中后背,还是王爷背着你逃进城中,他背着你求爷爷告奶奶,这才寻到隐世的药官为你医治。而后又从江湖里为你搜罗了修行门径青阳剑术,你手里的剑,还是他在你迁升偏将时送你的,王爷寻人铸这柄剑时,费尽心思从内廷找来陨铁,三顾茅庐请了沧州剑师,这些你都忘了么?”
“吴雍,当年你还是个步卒的时候,军需司给你发的鞋子不合脚,行军七十里把脚都走烂了,王爷把他的鞋子给你。”
“苟林涛,你当年不过是个江湖上的无名小卒,父亲的修行门径被人觊觎,遭人毒杀。王爷为你报仇,夺回修行门径,你如今却恩将仇报。”
青石板路上,苏舟掷地有声,字字坚硬如铁。
她与这千岁军心腹竟然皆是熟人,一一点名过去,对几人履历如数家珍。
一甲士沉默许久开口:“苏姨,我们没有害王爷。”
苏舟沉声问道:“我让你们跪在城隍庙里,滴血以爹娘起誓,若你们背叛了王爷,便让城隍老爷下地府将他们索了去,你们敢吗?”
甲士们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刀,却无一人敢应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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