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175章

作者:会说话的肘子

  陈迹:“……”

  他心中思忖,难道驱使饕餮的行官,真不是小满?

  小满低头看着打湿的鞋子,委屈巴巴埋怨道:“您就别添乱了,该下人做的事就让下人做啊,您老抢着干活做什么。”

  陈迹看着小满,歉意道:“抱歉啊,只是……你不希望自己少干点活吗?”

  小满微微一怔,低声道:“您不明白的,我们这些从小被卖给人牙子的,被教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得有用。有用才会有东家把我们买走,不用被人牙子打;有用才会在东家家里讨人喜欢,不会被再次发卖给旁人。”

  陈迹默然,“有用”似乎就是小满自幼学会的生存哲学。

  他问道:“你还有可以换的鞋子吗?”

  小满随意道:“当然有啦。”

  陈迹想了想又说道:“那我今天带你去张府吃顿好的,算是赔礼道歉了。”

  小满嘴角勾起,嘴里却嘟囔着:“我其实也没有那么馋……”

  陈迹说道:“听说不仅有海货,还是专门冲迎仙楼请来的大厨。”

  “真的吗?”小满眼睛一亮,继而略显担忧道:“公子,夫人会不会不让您去参加张府的宴席啊?按规矩,您是庶子,不该去参加正宴的。”

  陈迹笑了笑:“放心,不会。”

  ……

  ……

  嘉宁三十一年,腊月十三日,午时。

  翠云巷张灯结彩,满地皆是放鞭炮后的红色碎纸花,格外鲜艳夺目。

  陈府与张府的小厮提着篮子站在门口,给小孩子发糖渍酸梅给路过的男女老少发‘利市’。

  用红纸包着铜钱的‘利市’发出去,百姓把铜钱揣进怀中,红纸随手丢掉,整条街红纸翻飞、喜气洋洋。

  到了午时,各家各户小厮抬着贺礼赶到。

  张府正门前,一名小厮站定。有人抬了贺礼来,他便拿起礼单在门口唱名:“徽商商会王昌谷老爷,送上南海东珠六对、红珊瑚一对、翡翠如意一支……”

  “晋商商会乔德忠老爷,送上银冬瓜二十只、弥勒金佛一尊……”

  排队等着送礼的队伍一听唱名,纷纷面色一变。

  有管事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这张拙吃相未免也太难看了些,哪个官员收礼敢如此明目张胆?”

  管事身旁小伙计好奇道:“掌柜的,咱不送了吗?”

  管事道了声晦气:“哪能不送?我是要回库房重新备一份礼!据说这位张大人有过目不忘之能,被同行笑话还是小事,若是被这位吏部左侍郎惦记上,往后怕是天天被人穿小鞋!”

  “他是吏部的,又管不到咱们……”

  “你懂个屁!”

  此时此刻。

  张府侧门前,有小厮引着来送贺礼的官员低调进门:正门是给商贾开的,侧门是给官员开的,官员送礼自然不能那般高调。

  小小的偏院中,却见张夏端坐在一张盖了红绸布的桌子后面。红桌前,一位年轻官员走上前来,恭恭敬敬的送上礼单。

  他小心翼翼打量着张夏,却没想到张府后宅竟是一个女娃娃在做主。

  张夏没理会他的眼神,提着毛笔接过礼单,稍稍打量了一下,而后抬头看向面前年轻官员:“求什么官?”

  官员赶忙谦卑道:“卑职听说豫州尉氏县县丞出了缺,下官想补那个缺。”

  张夏扫他一眼,轻描淡写道:“那你这贺礼可不够。”

  严寒冬季里,官员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来:“下官过几日再补一份。”

  张夏嗯了一声,提起毛笔在礼单上写下“尉氏县县丞待补”七个字,而后将礼单扔到一旁:“不用进去吃饭了,回去备礼吧。”

  那年轻官员连连称是,倒退着出了张府侧门。

  如此明码标价卖官鬻爵,放眼宁朝千年兴衰史也数少见。

  然而张拙如今要补吏部左侍郎,部堂里的堂官们向来以左为尊,左侍郎主内,右侍郎主外,他偏偏真能决定一县县丞之职。

  而且,刘衮自尽后,吏部尚书一职由徐阁老暂且兼任,张拙又娶了徐阁老的侄女,这尚书一职,保不齐以后也是张拙的。

  ……

  ……

  与张府的热闹相比,陈府稍显冷清。

  进陈府的贺礼,由梁氏招呼着低调抬入后院,与礼单一并收好,等过了今日再清点。

  虽说办今日之宴席本就是为了收礼,但陈家顾及颜面,不愿意沾上那么重的铜臭味。

  梁氏站在正堂里,她隐约听见翠云巷里传来的贺礼唱名声,又低头翻看着自家的礼单,明显寒酸许多。

  其实,送到陈府的贺礼,每一份都是普通老百姓几辈子也赚不来的,但人就怕比较,别管自己得到多少,只要比别人差,那就是不如意。

  丫鬟冬至站在一旁,瞧了瞧梁氏脸色,低声说道:“张家也太不知廉耻了,竟光天化日收受贿赂。小门小户出来的官,果然眼皮子浅。”

  梁氏听着府外的礼单唱名声,漫不经心道:“张大人收了这么多年的钱还没出事,也算是他的本事。”

  冬至嘀咕道:“什么本事啊,还不是有徐阁老保着他?”

  梁氏沉声道:“不得无礼,如今张大人乃是吏部的堂官了,需要尊敬些才是。”

  说话间,一名小厮躬着身子悄悄来到堂前,低声说道:“启禀夫人……”

  梁氏面色不虞道:“直起身子,我陈府下人何时养成鬼鬼祟祟的习惯!”

  小厮直起身子,赶忙说道:“夫人,管家……王贵在侧门,说有要事禀告。”

  梁氏思忖片刻:“老爷让他在家中好好反省,闲着没事跑回来做什么。我就不去见他了,让他有什么事就写好递进来。”

  小厮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没过多久,却见小厮又折返回来,恭恭敬敬递上一张纸条。

  梁氏展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一段小字:“小人故交在千岁军中当差,昨日小人从他口中得知一桩与陈迹有关的秘辛,可使其在老爷面前失宠。夫人今日只需将陈迹领往张府赴宴即可。”

  梁氏不动声色的将纸条收起,递给冬至:“将这些纸条一一收好,莫要丢失。”

  此时,陈礼钦身穿绛紫色立领大襟从屋内走出,却见他脚踩皂靴,头戴瓦楞乌纱帽,端的是贵气逼人。

  梁氏称赞道:“老爷平日里去河堤不修篇幅,如今好好捯饬一下,已有堂官的模样了,想必再过几年,定能入一部堂,担任尚书衔。”

  陈礼钦笑着说道:“夫人万万不可当着外人面说这种话,徒惹他人耻笑,说我陈礼钦是个官迷。如今身为詹士府少詹士,尽心辅佐好太子即可。”

  梁氏为他理了理领子:“老爷在我心里顶天立地,可是连那些堂官都比不得呢,有您辅佐太子,待到太子御极之日,您定能得偿所愿、一展抱负。家主安排您这差事,不就是为了给您铺平道路吗。”

  陈礼钦笑容满面:“倒也是奇怪,原先家中为我安排升迁之事一再受阻,司礼监也是百般刁难。如今也不知怎么的,宫中突然同意了我来领这份差事。兴许是我治河有功,落在了陛下眼里吧。”

  梁氏喜笑颜开:“老爷如今入了陛下的眼,可是喜上加喜。”

  陈礼钦问道:“你们方才聊什么呢?”

  梁氏眼眸微转:“妾身正要遣冬至去唤问宗与陈迹,打算领着他们一同赴宴,也好让陈迹知道,老爷心里是有他的。”

  陈礼钦欣慰道:“原先还担心你与陈迹闹得母子不合,如今见你们和好如初,还能一同念诵佛经,我这才放下心来。不过今日场合不适合带着陈迹,咱宁朝自古以来的规矩便是小妾与庶子不可入席,他若有功名在身还好,如今未考取功名,带他前去赴宴恐怕会让外人觉得咱们陈家不懂规矩。”

  梁氏挽着陈礼钦的胳膊,迟疑道:“老爷真不带他?万一他以为是我这位做母亲的心胸狭隘该如何是好?”

  陈礼钦拍了拍她手背:“又不是什么大事,陈迹自幼便懂得这些规矩,这么多年都是这般过来的,他不会多想。”

  梁氏心中有了计较,转而温婉笑道:“老爷也是太顾念规矩了,陈迹虽说没有功名在身,可这里又不是京城。没了刘家,您和张大人便是这洛城的天,带个庶子又有何妨?”

  陈礼钦迟疑。

  梁氏继而劝慰道:“我看了张府的请柬,今日来赴宴之人有一半都是商贾,咱们陈家累世公卿,何需与那些满身铜臭之人讲规矩?您讲规矩,他们可是不讲的。再者说了,陈迹这才刚回来,您若就此冷落他还不定他怎么想。如今正是修复您与他父子情谊的时候,万万不可再冷落了。”

  陈礼钦长长舒了口气:“夫人能有如此胸襟,令为夫欣慰,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他对身旁随行的小厮谷雨吩咐道:“去,将问宗与陈迹一同唤来。”

  一炷香后,陈问宗与陈迹联袂而来,身后还跟着兴高采烈的小满。

  陈问宗拱手行礼:“父亲、母亲,唤我与陈迹来,可是要去赴宴了?”

  梁氏笑着说道:“时辰到了,我们再不去便有些失礼了。”

  她目光越过两人,投向陈迹身后的小满:“今日赴的是正宴,丫鬟便不必带去了,届时翠云巷会摆下流水席招待街坊邻居,小满是个嘴馋的丫头,今日特许你与其他一等丫鬟、小厮一起,吃翠云巷的流水席。”

  小满的脸蛋一下子垮掉了:“噢,全凭夫人安排。”

  张府外的流水席是给街坊邻居准备的,算是个与民同乐的噱头;张府内有专门留给贵客下人的酒席,毕竟贵客的下人也是有些身份的,自不必与贩夫走卒坐在一起。

  府内与府外的菜肴天差地别,小满原本还以为能进门蹭一顿好的,如今眼看着是蹭不上了。

  然而却听陈迹开口笑道:“夫人不必操心小满她有张府请柬,可与我一同前往。”

  小满微微一怔,连梁氏也有些意外:“张府专门给小满请柬?”

  “那倒不是,”陈迹从怀中掏出请柬:“是给我主仆二人的,上面还写着小满名字呢。”

  梁氏接过一看,失笑道:“平日里请柬只需写主人名字即可,陈迹倒是与张府相交莫逆,张二小姐竟还专门为你添上了小满的名字。”

  小满疑惑中,踮脚看向请柬。

  却见那请柬上原本应该只写着陈迹的名字,却有人在一旁额外添上了小满的名字。

  这专门邀请下人的请柬,放眼整个宁朝也是独一份。

  小满看了看陈迹的侧脸,忽然道:“公子,我不去赴宴了,这张请柬能给我收起来吗。”

  陈迹疑惑:“为何不去赴宴了?”

  小满低声道:“因为赴宴时,张家会将请柬收回去啊……”

  陈迹乐呵呵道:“没事,我与他们说一声,将请柬留给你。”

  小满眼睛一亮:“真的吗?”

  “真的。”

  陈礼钦见事已至此,便挥挥手:“莫要再闲聊了,走吧。”

第212章 王将军

  张府外,翠云巷里摆了二十张桌子,烧鸡、红烧肘子、红焖大鲤鱼、连汤肉片等菜肴流水一般的端上来。街坊邻居坐下就能吃,吃完一桌就走,换一桌人接着吃,这便是流水席的由来。

  张府内,贵客被安排在八个院落之中,每个院落里摆放着一张可坐十八人的长方矮桌,菜品点心摆得琳琅满目。

  正席开始前,受邀而来的达官显贵聚在一起,逐一为张拙与陈礼钦送上祝贺。

  陈迹与小满并肩站在庭院角落的一棵核桃树下,远远看着张拙与陈礼钦宛如洛城的太阳与月亮,被群星拱卫着。

  小满低声问道:“公子,您和张家是如何结交的,似乎关系极好的样子。传闻中张二小姐可凶了,从不给外人好脸色的,竟还专门给写了请柬。”

  陈迹不动声色道:“哪来这么多问题,你以前可没有这么喜欢打听事情。”

  小满瞪大眼睛:“公子忘了吗,小满最喜欢打听张家长、李家短,下饭。”

  陈迹:“……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小满撇撇嘴:“姨娘也特别爱听张家长李家短了,我记得小时候随她去京郊田庄查账,她听见村口一群老太太说闲话,便让人搬了椅子听一下午呢。”

  陈迹疑惑:“她们说了何事?”

  小满回忆了一下:“先说了村里两个老鳏夫半夜搞在一起,还说村里某一户的媳妇是从通州买来的,还说谁谁谁家没有儿子,他家亲戚恐怕会吃绝户,姨娘当时听的可起劲了。”

  陈迹张了张嘴巴,半晌没接住话茬。

  正当此时,却听门外小厮再次唱名:“千岁军王将军到!”

  千岁军的名字如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使得张府的热烈与喜庆冻结了几分。这三个字,令所有人又回想起刚刚过去不久的那场兵祸,仿佛血腥味还在鼻息间萦绕。

  陈迹一边转头朝门外瞧去,一边拉着小满的胳膊向人群后退去。

  小满诧异的看他一眼:“公子,怎么了?”

  陈迹平静道:“没事。”

  唱名声中,王将军踩着红毯走来,对方今日并未披挂盔甲,只是身着一袭黑色大襟,头戴金梁冠,脚踩厚底皂靴,依旧虎虎生威。

  王将军身后还跟着数名将士,全身披挂甲胄,腰悬长刀。张府宾客几乎以为,千岁军又要掀起一场新的兵祸。

  张拙拨开人群,远远调侃道:“王将军怎么来我府上参加宴席,还带着全身披挂的甲胄,难道是怕我张某人谋害你不成?”

  王将军笑了笑,声音粗粝道:“近来有江湖宵小以武犯禁,还是小心些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