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九天揽月 第4章

作者:温茶米酒

  朵拉有问必答,并未撒谎。

  原来于谦掌权多年,既有令人钦佩的风骨,手段也是不俗,自然有很多忠心耿耿的旧部下。

  于谦死后,这些旧部也受到朝廷的清洗,死了一部分,但仍有一部分得以脱身,隐藏起来。

  朝中目前,大太监曹吉祥一系的人手,势力最大,对斩尽杀绝这件事情,也最为上心。

  曹吉祥有拥立太上皇夺回皇位的功劳,被称为内相,现在更掌管京城三大营的兵马,就连皇帝本身也要对他忌惮三分。

  但曹吉祥毕竟年老,如今真正在他们这个派系中起到顶梁柱作用的,是他的一个义子,现任东厂督主。

  那东厂督主就定下一个计谋,把于家子女流放,又做出一副要暗中派人,把于谦这家杀成绝后的模样,诱使于谦隐匿民间的那些旧部出手,好一网打尽。

  苏寒山越听越耳熟,好像前世看过一部很有名的老电影,跟这个故事有不少相似之处。

  “这个东厂督主……”

  他想了一会儿,“是叫曹少钦吗?”

  朵拉惊讶的看着苏寒山:“他拜曹吉祥为义父之前,名字里是有个钦字,不过那时候他应该不姓曹。”

  “现在他那令百官胆寒的名字,是叫曹武伯,就连皇帝给他封的爵位,都呼应他这个名字,封为昭武伯。”

  朵拉心中对这个少年人的来历是越来越好奇了。

  武功这么高,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平阳城,又知道关于曹武伯的小道消息,怎么看都不像是无意中被卷进来的人。

  苏寒山心中大感棘手。

  平阳城只是偏僻小城,现在看来,他治愈双腿的事情,不是着落在这个小城里,而很有可能,是着落在那些即将赶来这里的人身上。

  东厂的人物,于谦的旧部,肯定会在这里有一场碰撞。

  可是,后续来的人,不可能都像今天这个四档头的手下一样好打发。

  苏寒山双腿不便,搅和进去,风险难料啊。

  他沉默良久,朵拉等人也都没有说话。

  虽说大家相识未久,但刚才苏寒山那一战,已足够取得决定性的话语权。

  “东厂这些人身上应该都带了钱吧,朵拉,请你把他们身上的钱都搜集起来,不要有特殊标记的那种。”

  苏寒山等了一会儿,收到一堆钱袋,里面基本都是碎银子,没有铜板,却也没有整锭的元宝和银票。

  他看向掌柜的,摇了摇手里的钱袋,问道,“这些钱,能买下这家医馆吗?”

第6章 恨积如山

  这些碎银子,不但足够买下这家医馆,其实还多出了很多。

  掌柜的只要了两个钱袋,苏寒山多给了他一袋,掂量着手里剩下的分量,摇了摇头。

  “既然有这么多钱,大可以用钱让人听话,呵,非要动刀,明明后者更容易打草惊蛇。”

  朵拉说道:“东厂番子敛财的手艺虽然不少,但除了肯在京城那些地方花钱,肯为送礼花钱,别的地方,都是只进不出的。”

  番子就是密探,东厂这些人本来就有监督官员、探查私密之事的职权,靠着他们手上拿捏的消息,私下里敲诈勒索自不必提。

  对那些走了霉运、但还不足以抄家的官员来说,东厂番子一两句话的轻重,笔下一两个用词的差别,就可能使他们往后一段时间的生活环境天差地别,为此向家属收钱,更是成了一种明着来的规矩。

  尤其是最近两个月,于谦死了之后,朝中格局有一个大的变动。

  上上下下不知多少文武朝臣受了牵连,即使不是于谦的嫡系,也要被敲打敲打,东厂这些人都趁机狠赚了一大笔。

  曹武伯为了斩草除根,让这些人出京城向边疆而来,在这些东厂番子心中,实则都是苦差事,比起留守京城的同僚,少了太多赚钱的机会。

  也就是东厂规矩严酷,加上事成之后有大笔的奖赏,才让这些人不敢有什么怨言。

  但想让他们自己主动,在办这个苦差事的过程里,向几个边城草民出钱……

  上到四档头,下到小番子,他们脑子里就不可能有这个念头。

  “那我们去后院收拾一下,这就走了。”

  老掌柜的看看地上的尸体,又看看苏寒山,“你们,多多保重啊。”

  让他留下他是不敢的,虽然他见过生疮、骨折,乃至身死的某些病人,胆子比一般人大点。

  他也同样为于谦的事情义愤填膺,恨不得做些什么,但他毕竟不像苏寒山那么有本事。

  他和伙计,还都得顾着自己的家小性命啊。

  等掌柜的和伙计收拾好包袱之后,是从医馆后门走的。

  前门还被箱子堵着,况且前屋里躺着那么些尸体,要是挪开箱子的时候,被路过的人看见了,也是个麻烦。

  朵拉撸了撸袖子,道:“平阳城衙门,一共才八个衙役,筋骨稀松,惫懒成性,倒是不必在意,不过尸体就这么放着,也不是个事儿,我去后院挖个坑吧。”

  他掀开布帘,去后院时。

  苏寒山左手往医馆西墙上一按,右手还抓着座椅的扶手,就连人带座椅,腾空而起,落在东墙处。

  座椅落地,只发出轻轻的一声“笃”,布帘还未完全垂落,重新被苏寒山左手撩起,可以看清后院的景致。

  朵拉回头一看,顿时吃了一惊。

  他并不意外于苏寒山会盯着自己,本来他也没想跑,所以动作并不快。

  可是苏寒山太快了。

  之前战斗的时候,苏寒山没有看清站在最外围的朵拉。

  朵拉因为身材精瘦较矮,加上不愿意给东厂办事,也没集中精神,所以同样没有看到战斗全程。

  现在苏寒山带着自己的座椅移动,居然还能来得这么快,落地声音这么轻。

  才让朵拉深刻意识到,这个人的功力,到底有多么精纯、深湛!

  四档头路小川,在弹指之间就被这人生擒,原来也不只是因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啊。

  ‘此人双腿若是完好,东厂招惹了这么个对头,也许能让姓曹的寝食难安了。’

  朵拉心中觉得有些可惜,也没多说什么。

  因为临近荒原,气候冷的时候,风大而干燥,平阳城冬天多有沙尘天气,到二三月份,才会渐渐平息。

  当下这个季节,就到了可以在自家门前屋后种些小菜的时候了,院子里的土今天刚翻过,锄头和铁锹,都靠在墙角处。

  朵拉正好拿来就用。

  东厂番子活的时候,自家住的地方,少说也得比普通百姓大几倍,死了就没那么多讲究。

  朵拉先翻开一小块地方的土,往下深挖,试了试土质。

  苏寒山看得好奇:“怎么才只挖一小块地方,却挖那么深?”

  朵拉今天弄死东厂这些人,也觉得自己终于做了个决定,脱开枷锁,心情松快不少,不吝言辞的解释起来。

  各地土质不同,有的地方,越想往深处挖,就越费劲,把铁锹踹坏都没用。

  想埋人的话,只能挖浅一点,把地方扩大一些,坏处就是等尸体腐烂了,臭气很容易透出地表。

  而有的地方,土下没有石头,土质软润,就比较适合挖深一些。

  苏寒山说道:“东厂还教这些东西?”

  “东厂管杀不管埋,这些是我以前当兵的时候学到的。”

  朵拉试完土质,开始往旁边扩大范围,说道,“我们鞑靼人,以前也常跟瓦剌人打仗,可当初保卫京城那一战,感觉是真不一样。”

  “人太密了。白天挤在城墙上,晚上也挤,那时候我中原话说得还不太好,但他们都喜欢跟我搭话,黑灯瞎火,每个人说自己老家的东西。”

  “仗才打了一小半,我就认识了好多人。”

  朵拉越说越开心,只是刚笑了两声,笑容就淡了。

  仗打完之后,活下来的,却大多都是不怎么在晚上说话的人。

  老兵都不会在晚上多话,偶尔还会训斥他们这些新兵,等新兵真懂得这个道理的时候,往往也没了爱说话的同伴。

  “那个时候,好歹我们打赢了,即使掩埋尸体,我们也还有底气跟土里的人聊天。”

  “我体力好,挖得快,尸体放的也整齐,有人还开玩笑说,以后要是死了得让我去埋,不用怕在地底下睡得扭了脖子,或者被野狗扒出来叼走。”

  朵拉直起腰来,活动了一下脖子,握着铁锹的双手,像在握一把长枪。

  他在草原上从小练刀,不过也是到了战场上,被同伴的鲜血糊了一脸后,才悟出来一个道理。

  当兵的人,平时可以用刀,但不能不会用枪。

  活人会因长短的对比而害怕,长枪才是硬道理。

  死人如果有知,长枪也是最像幡旗的东西,可以给他们一份祭奠。

  “嘿,想不到我今天用这个手艺,来埋东厂的番子。”

  朵拉敲了敲土,声音低哑,“又有谁能想到呢,赢了的人,被自己人砍掉脑袋,输了的人,却能继续当皇帝,我拼出来的前程,变成一个只能给伤天害理的人当走狗的职位……”

  苏寒山听出了朵拉的仇恨和迷茫,一个远离家乡的少年人,经过战场的打磨,好不容易有了新的生活,光明前程,却被飞来横祸毁于一旦,只能忍受变故。

  这是大仇,也能深恨,可他只是个小卒子,要怎么做,才能报这仇、雪这恨?

  痛苦本不可细细体察,更不可用于比较,但仇恨与迷茫交杂的感觉,却似乎有所共鸣,带来本能的联想。

  虽然没有关于战场那样沉重至极的过往,可这五年里,苏寒山也有自己的那份恨意和茫然,日日夜夜,做每一件事的不便,都能想起自己的残疾,恨死那个凶手,甚至也恨自己,可他甚至不知道当初到底是谁动的手。

  后来,那些会把自己当成亲弟弟一样对待的师兄师姐们,也有人在秋猎中落下了残疾,甚至伤重染病而亡,苏寒山才有了报仇的具体目标。

  可他,同样没有报仇的能力。

  他这么一个残废,要怎么做,才能在有生之年,报复那些真正有实力的仇家呢?

  坐着轮椅过去,展示一下自己这五年练成的吃喝拉撒的绝技,指望能把那些人给笑死吗?

  苏寒山喉咙里不自觉的嗬了一声,指节已然收紧,抓得扶手咔咔作响。

  朵拉的仇恨他帮不了,但他至少要抓住上天给自己的这次机会。

  治好腿,站起来!倘若四肢健全,他在今年之内,就能开始报仇!!

第7章 县中一夜

  平阳城可谓是边疆最偏远之地,夏秋之时,会有行商的人路过这里,或多或少借住些日子,看起来还好一些。

  冬天春天,没有商队来往,就会看出来,当地百姓的数量其实不多,而且人口是逐年减少。

  很多人养不活孩子,自己活到三四十岁也就撑不下去了,人死而房在,所以如今这城中,甚至有不少房屋,都已经是空屋。

  朝廷流放犯人,喜欢往这些偏远的地方去,一来是为了惩罚犯人,二来,也是尽可能的为了给这些地方填充点儿人口。

  往东去,要越过好几座县城,路过那些小镇、村庄,走过大片大片的荒野河谷。

  才能见到一座在边地百姓所见所闻之中,最为繁华的大城,高河县。

  那里每个月都有大集市,每三五天都有行脚商人进出城门,县衙里的衙役、捕快加起来,有大几十号人手。

  据说县令大人,还常常会邀请附近统帅四百多兵马的“把总大人”,来县衙里做客。

  今天晚上的高河县县衙,也是灯火通明。

  县令和把总都在此处,却没有座位,战战兢兢,侍立在大堂下,小心翼翼的打量堂上的那位。

  东厂督主曹武伯,坐在公堂大案后面,坐的正是县令最爱惜的那张太师椅,不过却把原本的垫子撤了,另加了丝绢垫子,铺了一层锦缎。

  “自从于家的杂种出了京城开始,咱们派出的人手就不断遭到阻挠,加派人手仍然会被拦下。”

  东厂大档头皮绍棠,在曹武伯身边扶剑而立,低声说道,“那些也就罢了,可最近咱们大股队伍离了京,那些人居然敢来袭扰咱们一千多人的队伍,拖延咱们行进的速度,真不知道他们背后究竟还潜藏了多少势力。”

  站在另一边的锦衣卫千户白琦,则开口说道:“要不是有这许多人贼心未死,督主又何必用于家的三个饵,费心费力,把他们调出来呢?”

  曹武伯今年四十多岁,但发丝银亮茂密而有光泽,面容如同青年,整张脸红光焕发,奇人奇貌,气血充沛至极,不怒自威。

  他看着桌上的一张张密信,淡然说道:“这些明着冒头的不足为虑,脑袋迂腐,跟于老匹夫一模一样,凭咱们这趟的阳谋就能钓出来,真刀真枪的杀干净了。”

  “那些还躲在朝廷里面,暗中给他们提供消息和便利的,才更麻烦些。”

  “这一路上咱们遇到的事情,桩桩件件,你们都要记下来,整理清楚,等回到京城之后,咱们再跟京城那边最近记录的消息,逐日逐条的对比,不怕揪不出他们的狐狸尾巴。”

  皮绍棠脸上露出由衷的钦佩之色,盛赞道:“督主英谋远略,运筹帷幄,上察庙堂,下探江湖,这些人跟督主作对,就是自寻死路,绝翻不了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