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173章

作者:会说话的肘子

  小满笑了笑:“可能觉得自己不配吧,我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娘亲呢。可后来再想叫的时候,她都不在了。”

  陈迹不知小满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如同金猪、皎兔、云羊那般满嘴谎言,他只能先听一半。

  但这个世界好像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当你提及自己许久未见母亲时,世界也会变得温柔一些。

  常常相见的母亲不行。

  小满问道:“对了公子,您就不好奇,到底是谁一直想要买您的行踪?也不知道是谁,万一是想害您的怎么办?您可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纵容他们了。”

  陈迹沉默不语,好奇,他当然好奇。

  有人花每月十两银子买自己行踪,出手可谓相当阔绰。

  买主会是谁?梁氏,还是王贵?

  不会是梁氏,梁氏身为陈府主母,想知道自己做什么,只需要将丫鬟们喊去问话即可,谁敢不说?而且自己以前任人拿捏,对方有什么必要买自己的行踪?

  也不是王贵,王贵吝啬,舍不得这个钱。

  那会是谁呢?

  这种有人在身旁窥伺的感觉太不好了,他今天必须将对方钓出来。

  陈迹思索片刻,对小满叮嘱道:“我去一趟东市,你收拾收拾随我走。”

  小满瞪大眼睛:“真的吗?您以前可不愿带我的。”

  陈迹愕然,‘自己’以前出门都不带小满?

  是了,据吴宏彪所说,自己数年前便开始接受秘密训练,那些不带小满出门的日子,想必是偷偷去见吴宏彪了。

  想至此处,陈迹颔首道:“这次带上你,走吧。”

  “公子稍等我一下,”小满一路小跑回屋里拿出一张纸、一支画眉用的石黛笔:“公子,去东市的事能不能记下来给立秋姐?”

  陈迹点点头:“可以记。”

  小满咬着石黛笔的尾端,低头想了想,又问道:“公子,您不用去给夫人请安的事能不能记?”

  “可以记……记这么详细做什么?”

  小满理所当然道:“雇主满意了才会继续给咱们银子啊,每个月十……每个月八两银子呢!”

  陈迹忍笑:“那你好好记。”

  “噢,公子放心,记之前我都会问问您的,”小满站在一旁,当着陈迹的面,低着头,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在纸上记下:“嘉宁三十一年腊月十三日,公子带小满去东市。”

第209章 火烧,糖人,蜜三刀

  东市热热闹闹,车马如梭,行人如织。

  岁日将至,长街上满是采买年货的百姓。

  商贩沿街摆摊,有的售卖春联,有的售卖祭祀城隍老爷的纸花、金钞、灯烛,有的叫卖腊肉、腊肠、风鸡、板鸭,琳琅满目。

  陈迹身处闹市中,突然有了节日的感觉,这是他在这个世界过的第一个春节……不,现在该叫岁日。

  陈迹在前面走,小满在后面蹦蹦跳跳的跟着。

  他回头疑惑道:“你怎么这般高兴?”

  小满笑着说道:“公子去医馆以后,王贵恼怒我顶撞他的事,就给我贬成了三等丫鬟,两个月才能休沐一天呢。而且好几次休沐的时候,王贵都指使我去洗夜壶、修剪花草、摘菜,我已经好久没出过府啦。”

  陈迹沉默片刻:“小满,你是因为什么卖身陈家的?”

  小满轻松回答道:“我哥哥要娶老婆,家里没钱,九岁的时候,爹娘就把我卖给人牙子了。”

  陈迹漫不经心问道:“是谁将你买进陈府的?”

  小满理所当然道:“姨娘啊。您不记得啦?我记的可清楚呢。那天可冷了,人牙子给我们头上插了稻草,领着我们站在京城六畜场门口。姨娘本来只是路过,没打算买我的,因为我太小了没法干活。但当时那人牙子对我又打又骂,姨娘可怜我,就用二两银子将我买回去了。”

  街道上,陈迹侧身避过一个扛着糖葫芦杆子的老人,好奇问道:“那人牙子为何打你?”

  小满低声道:“当时有一户人家想买我当童养媳,人牙子说我脸盘子敞亮,要价七两,对方不同意走了。人牙子一生气,就对我又打又骂,说我没有给对方说好听的吉利话。”

  陈迹疑惑道:“咦,他不是要七两吗,姨娘怎么花二两就将你买下来了?”

  小满笑着露出两个小虎牙:“姨娘可精明了,也有耐心,她砍价砍了一个时辰,硬生生将价钱砍到四两。而后姨娘发现这人牙子没有官贴,便唤人将人牙子抓进大狱去了,那二两也不是给人牙子的,是给官差的……”

  宁朝牙行需要有‘官贴’才可经营,不然就要坐大牢。

  宁律有写:买卖要牙,装载须埠。买货无牙,秤轻物假。凡城市、乡村诸色牙行及船埠头,并选有抵业人户充应。官给印信文簿,附写客商、船户住贯、姓名、路引、字号、物货数目,每月赴官查照。

  陈迹一时语塞,自己那位生母陆氏,买个便宜丫鬟竟还把牙人给送进去了。小满身上的精明劲儿,怕不是从那位陆氏身上学来的……

  他仔细打量着小满,片刻后说道:“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去办点事情。”

  小满噢了一声:“公子,此事能不能记?”

  “不能。”

  “好滴。”

  陈迹抱着乌云离开,钻进了一条小胡同里。独留小满一人站在原地,好奇的四处打量,目光最终落在隔壁的驴肉火烧上。

  她看了好一会儿,嘴馋想买一个尝尝,但几次拿出荷包,都又重新揣回腰间,不舍得。

  小满就这么站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毫不避讳的直勾勾看着。

  火烧店的伙计被她盯久了有些不自在:“小姑娘,你都看这么久了,要不要买一个?”

  小满痴痴的望着火烧:“那我都看这么久了,你能不能送我一个?”

  伙计翻了个白眼,低声骂道:“痴傻了吧。”

  此时,胡同的屋檐阴影下,陈迹默默看着小满的背影,对乌云说道:“她的语言逻辑没有问题,不像在撒谎,可她出现的太突然了。”

  乌云喵了一声:“你觉得她有问题?”

  陈迹思索着:“说她有问题吧,我单独走动,她却没有偷偷跟来,真就站在原地等待……再看看吧。”

  “你今天出来要办什么事?”

  “买人参。”

  说罢,他抱着乌云转身走入胡同的阴影里。

  另一边,小满正四处打量,一群八九岁大的幼童踢着蹴鞠从她身边经过。

  幼童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抢蹴鞠时,还会时不时撞到行人。一个幼童跑动时撞了小满一下,没道歉便要离开却见小满骤然伸手,抓住幼童的食指与中指,向下一掰。

  幼童惊呼一声,应声跪下。他想要挣扎起身,可两支手指被小满牢牢攥住,疼得浑身直冒冷汗。

  却见他眼神发狠,另一手取出压在舌头下的刀片,朝小满手腕割去。

  啪的一声,小满一巴掌打掉他手里的刀片,气势汹汹道:“小小年纪不学好!”

  幼童怔了两息,转瞬求饶起来:“疼疼疼,女菩萨饶命,女菩萨饶命啊。”

  小满看了看左右行人,见没有陈迹的身影,这才转头看向幼童:“敢偷我小满的东西,你不要命啦?荷包拿来!”

  幼童从怀里掏出一只淡蓝色的绸缎荷包:“给您给您。”

  小满松手放人,双手插在腰上,嗔怒道:“滚蛋!”

  ……

  ……

  鼎昌典当行。

  陈迹跨过门槛,高高柜台后面,须发皆白的老掌柜眯着眼,从小小的孔洞里望出来,懒洋洋道:“要当点什么啊……哎哟,大人,您怎么来了!”

  说罢,老掌柜跳下椅子,手脚麻利的打开侧门,将陈迹迎了进去。

  他对伙计怒斥道:“还愣着干什么,给大人看茶。”

  陈迹摆摆手:“茶水就不必了,我还有事。先前让你代我收的人参怎么样了,收到多少支?”

  “大人您稍等,”老掌柜躬着身子去偏房,与伙计一起捧来了两只长长的红酸枝木盒,掀开一看,四十支人参排列其中,须子由金线束缚在红绸布上。

  老掌柜解释道:“大人先前交代,百鹿阁被查封之后,朝廷定会发卖其财产。小人找人打点,一口气拿下了四十二支!”

  陈迹伸出手去,隔空轻轻抚过每一支人参:“百鹿阁的存货只有这些吗?”

  老掌柜面露为难:“小人能搞到这么多已是不易,一支十五两银子这么低的价格,好多药坊都在抢呢。”

  陈迹嗯了一声,指了指其中两支:“这两支不要,其余的我全要了。”

  老掌柜愕然:“大人为何不要?”

  陈迹看他一眼:“成色不好。”

  老掌柜纳闷:“您就这么一伸手,便笃定它年份不对?小人开当铺四十余载,还没在人参上出过岔子,这人参是种出来的、还是野山参,够不够年份,小人一看便知,绝对错不了。当初可是您说要小人去买的,怎么能买完不认账呢。小人这当铺虽小,背后可是……”

  陈迹伸手从老掌柜脸前掠过:“六十一岁。”

  老掌柜瞪大眼睛:“您还真有这本事,连小人的年龄都能探出来?”

  陈迹微笑道:“我不仅知道你年龄,还知道你家中有两个儿子在府衙当差,一个是笔吏,一个是捕快,你那当捕快的儿子常年巡视东市码头,喜欢揩油、勒索,要不要我遣人将他们押来问问?”

  老掌柜噤若寒蝉。

  陈迹从怀里掏出陈问宗给他的那串佛门通宝来:“四十支人参,每支十五两,合计六百两。我这里是一千七百两银子的佛门通宝。”

  老掌柜道了一声:“您稍等。”

  说罢,他从后院库房里拿出一串佛门通宝:“大人,此通宝值一千一百两。”

  陈迹随口问道:“这佛门通宝是真是假?是一千一百两吗?你没唬我吧?”

  老掌柜小心翼翼瞥他一眼,这位大人怎么连这事也不知?难道是刚当的官?

  掌柜赔笑道:“您看这通宝合计十八颗珠子,前六颗代表它出于哪座寺庙、中六颗代表它给了谁、方便溯源、后六颗则是代表数额。”

  掌柜继续说道:“而这通宝的防伪手段其一,前六、中六、后六分别由洛城陀罗寺、京城缘觉寺、金陵栖霞寺指派固定的僧人雕刻,笔锋、刀锋模仿不了。

  说到此处,掌柜拿来一只琉璃放大镜对准佛珠:“其二是密押,您仔细看这通宝上其实还刻有极其微小的经文,百余字才占米粒大的地方,一般人做不到。而且这百余字对应的经文只有佛门知晓……总之,这通宝一上手,真的、假的很好辨认,质感完全不同。”

  陈迹明白了,古时晋商票号也是用专人写字来做银票防伪,并不稀奇。

  至于这微雕技术就像他用过的纸钞一样,摸一下盲文的凸点,看一眼水印,再摸一下材质,真钞假钞很好辨认,质感不同。

  他思索片刻:“若有人也掌握这微雕的手段,岂不是……”

  掌柜慌了:“大人慎言,您这想法可万万不能让佛门知道。况且,如今江湖上会微雕的,都被抓走当和尚了,这手艺在民间已经失传了!”

  陈迹笑了笑,抱起两只木盒子出门:“别怕,开个玩笑。”

  待到他与小满汇合时,已是两手空空如也。

  陈迹买了两个驴肉火烧递给小满:“吃吧。”

  小满眼睛亮闪闪的:“公子给我买的吗?”

  “不然呢?”

  小满接过火烧眉开眼笑的咬了一大口,嘴里鼓囊囊的问道:“公子,此事能不能记?”

  “可以。”

  ……

  ……

  夜深人静。

  陈迹已躺在床榻上入睡,乌云不知所踪。

  铭泉苑外传来立秋的咳嗽声,窝在小板凳上守着炭盆的小满当即睁开眼睛,她起身拨开门闩,侧身从门缝里挤了出去。

  立秋将她拉至一旁:“听府里人说,三公子今天领你出府了?”

  小满嗯了一声。

  立秋又问:“都记下了吗?”

  小满从袖子里掏出折好的纸来:“给,都记下了。”

  立秋喜上眉梢,赶忙将纸展开,嘴中低声念叨着:“嘉宁三十一年腊月十三日,公子带小满去东市。”

  “公子给小满买了驴肉火烧。”

  “公子给小满买了糖葫芦。”

  “公子给小满买了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