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172章

作者:会说话的肘子

  “回去歇息吧。”

  ……

  ……

  青石板路上,月光撒了一地。树枝摩挲摇晃间,黑色的影子宛如海浪在拍打青砖。

  陈迹在前面走,小满打着哈欠、抱着三卷书在后面跟。

  待回到铭泉苑中,小满好奇问道:“公子,这三卷书放在何处?”

  陈迹身心俱疲道:“第一卷、第二卷扔了。”

  “啊?”小满一惊:“第三卷呢?”

  陈迹轰的一声仰躺在床榻上:“第三卷扔远点。”

  小满:“……”

  她凑到跟前去,作势要帮陈迹把皂靴脱掉。

  陈迹被她动作惊得重新坐起:“干什么?”

  小满理所当然道:“给公子脱靴子啊,我待会儿去给公子烧热水洗脚,洗暖和了好睡觉。”

  陈迹缩回了双腿,认真道:“我叮嘱过你,在我身边不需要伺候我,你只需要照顾好自己即可。”

  小满瞪大了眼睛:“公子嫌弃我了?我以前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陈迹只好解释道:“我在医馆这两年,已经习惯自己打理自己,不需要伺候了。”

  小满沉默,陈迹也沉默。

  片刻后,小满感慨道:“看样子,公子这两年也吃了不少苦。”

  说罢,她从袖中取出八枚银花生来:“公子,老规矩。”

  陈迹坐在床上疑惑不解,什么老规矩,这八枚银花生又是怎么回事?

  窗棂上,乌云喵了一声。

  却听小满说道:“今日立秋姐来寻我,说有人想拿每月八两银子买您的消息,我便像以往那样答应下来。喏,八两银子都在这里了,按照老规矩,我拿一两,您拿七两。我还想帮您探探雇主是谁来着,但立秋姐嘴很严的,不愿告诉我。”

  说着,小满嘀咕道:“公子可不要拿着银子去人前摆阔,不然他们就知道咱们骗银子过日子了。”

  陈迹似笑非笑的看着小满:“这雇主太小气了,只给八两银子吗?”

  小满脸不红、心不跳,笃定道:“就八两啊,比以前大方多了,以前只给八百文钱呢,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

  陈迹也没与她纠结,将七两银子取走后交代道:“你去西厢房睡吧,我明日还要早起去请安。”

  小满突然生气起身:“夫人以前就借请安的事,使唤您在身边端茶倒水。如今这才刚回来,就罚你在佛堂念了一天的经,都快念成和尚了!公子,您怎么就不能硬气点,不去请安又怎么了?”

  陈迹仔细打量着她生气的模样,轻声解释道:“陈家最重规矩,我们若不守规矩,在陈家大宅里是活不成的。”

  曾有人说过,不成熟的人会为理想英勇的死去,成熟的人则会选择为理想忍辱负重的活着。

  陈迹不知道这句话到底对不对,但他现在没得选。白龙让他接近陈家的核心,他就必须遵守陈家的规矩。

  不过,他自有他的计划。

  陈迹对小满嘱咐道:“你去睡觉吧。”

  小满气鼓鼓道:“睡什么觉,公子天天做噩梦,我还得守着您呢。您睡吧,我白天再找时间补觉。”

  陈迹摇摇头:“我已经不做噩梦了。”

  小满将信将疑:“真的?”

  “真的。”

  “我不信,我守您一夜看看。”

  ……

  ……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乌云团起爪子拍了拍陈迹。

  陈迹缓缓起身,精神焕发。

  山君门径的洪炉如泉涌,只睡片刻便抵得过别人睡上一整夜。

  他转头看去,小满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守着炭盆,脑袋一点一点的,迷迷糊糊。

  陈迹没有喊醒小满,只是默默穿好衣服从她身旁经过,出了院子,直奔佛堂。

  此时,鸡未鸣,连群芳苑里的丫鬟都还没出来走动,偌大陈府空空荡荡。

  陈迹整了整衣服,来到佛堂前,用力敲了敲门。

  片刻后,佛堂门开了,梁氏发丝凌乱、睡眼惺忪。

  她看了看天色,又惊魂不定的看着陈迹:“几更天了?”

  陈迹恭敬答道:“回禀夫人,三更。”

  梁氏手指抠紧了木门:“你来这怎么早做什么,你不困吗?”

  陈迹思索片刻,诚恳说道:“夫人,心诚则灵。”

  梁氏:“?”

  她张了张嘴,半晌未说出话来,险些失态。

  许久之后,梁氏深深吸了口气,缓声道:“陈迹啊,你如今正是求知若渴的时候,当把全部心思放在学业上,往后就不用来请安了。”

  陈迹笑了笑,拱手作揖:“多谢夫人体恤告辞。”

第208章 窥伺

  鸡鸣声响起。

  铭泉苑内,烛火已经熄灭,白色的蜡宛如眼泪似的覆盖了烛台。

  屋里炭盆散发着余温,梳着双丫髻的小满缩在小板凳上,脑袋点了一整夜,口水滴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她听见鸡鸣声猛然惊醒,先是看向拔步床,眼见陈迹与乌云都不在了,慌张起身:“公子?公子您在哪呢?”

  小满趴在地上往床下看去,她记忆中公子做了噩梦就会躲到床底,可这一次床底却空空如也。

  此时,陈迹声音传来:“我在院子里。”

  小满焦急的推开屋门,只见乌云卧在院墙的灰瓦檐上,揣着两只爪子闭目养神,陈迹正拿着竹扫把将地上灰尘拢到一堆。

  她看着陈迹手里的扫把大惊失色:“公子何时起床的,怎么自己扫地呢,扫把给我!”

  陈迹随意道:“闲着也是闲着,我来扫吧。”

  小满痛心疾首:“谁家贵公子自己扫地啊,人家都金贵着呢。我跟您说了多少次,您得把自己的公子架子端起来,这样他们才不会轻视您!”

  陈迹笑道:“庶子而已,算不得贵公子。”

  小满气鼓鼓道:“谁说不算?我说您算,您就算。以陈家的累世公卿、钟鸣鼎食的门楣,随便一个庶子拿出去也压得过别人家嫡长子,以后您娶妻的时候可别自降身份娶个庶女,一定要找个书香门第的嫡女才行。”

  门第观念已深入每个人的骨髓,陈迹不认同,却也没必要与她争辩。

  小满见他不说话,生生将扫把夺走,靠在墙角:“我先去给您烧水洗漱,您洗漱完了还得去请安呢。”

  陈迹摇摇头:“不用,我以后都不去请安了。”

  小满狐疑起来:“您怎么突然这么硬气,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陈迹解释道:“我方才去给夫人请安,她自己主动嘱咐,我以后不用去给她请安了。”

  小满更加狐疑:“她能有这么好心?”

  陈迹笑道:“可能是念佛念出了几分慈悲之心吧。”

  小满低声嘀咕道:“她念佛都那么多年了,也没见念出什么慈悲之心,怎么今天就念出来了?”

  陈迹纠正道:“不是她自己念出了慈悲之心,是我把她的慈悲之心给念出来了,心诚则灵。”

  小满似懂非懂:“啊?”

  陈迹挥挥手:“去烧水吧。”

  小满拉长了声音:“哦……”

  她去耳房里揭开炉子,用铁钳子夹起煤块丢进去:“对了公子,您昨晚没做噩梦吗?”

  陈迹眼神一动:“做了一个梦,但和以前不一样。”

  小满从耳房探出脑袋:“没再梦到那个古怪的战场啦?”

  陈迹瞳孔微缩。

  这个世界的‘陈迹’,竟与自己做着同一个梦?

  陈迹沉默许久,进一步套小满的话:“其实现在想想,那个梦也没什么可怕的。”

  小满撇撇嘴将脑袋缩回了耳房里:“是您自己说那个梦老吓人了,到处都是妖魔鬼怪、飞禽走兽,还有好多士兵杀来杀去,流血漂橹。”

  陈迹确认,是同一个梦。

  自己与这个世界的‘陈迹’到底有何联系,为什么会做同样的梦?

  难道……这便是师父和李青鸟,能将自己从四十九重天偷渡下来的关键所在?

  陈迹忍不住仔细回想李青鸟说过的话“北俱芦洲的人负责偷渡你”、“四十九重天留不住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他猛然惊觉,这话语中有两个关键信息:

  第一个关键信息是,负责偷渡他的,是四十九重天之一、北俱芦洲的人……难道师父姚奇门也是四十九重天下来的人?

  陈迹回想起自己曾问师父,想不想飞升四十九重天当神仙,师父的回答是……若无十万岁,作甚天上仙!

  第二个关键信息是,“留不住你”这四个字值得仔细揣摩,是谁要留住他?为什么要将他留在四十九重天?

  想至此处,陈迹总觉得还有更大的危机在苍穹之上笼罩着自己。

  此时,小满走出耳房,双手在背后的衣服上擦了擦,她见陈迹走神,用手在他脸前晃了晃:“公子,您昨晚做的什么梦?”

  陈迹扯了个谎:“昨晚是个美梦,我梦到自己赚了许多许多银子,置办了几万亩水田,还盘了一家绸缎庄、一家客栈、一家酒楼……”

  小满嘀咕道:“还赚钱呐,您的钱能不被骗走就是万幸。先前您可是真有酒楼的,良田也有几百亩,还不是被夫人哄走了?姨娘那‘鼓腹楼’在京城寸土寸金的东华门外灯市口呢,可出名了。”

  陈迹一怔,还有这事?

  他没法直接问除了这鼓腹楼之外还有什么产业,只能装作漫不关心的说道:“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都忘记姨娘都留下什么了,你也不用老惦记着,给夫人就给夫人了吧。”

  小满气得攥紧拳头:“您忘了,我可不会忘。李嬷嬷说过,姨娘给您留了东华门外的鼓腹楼、八大胡同的玉京苑、陈记粮油铺子、钟鼓楼外的绸缎庄,还有昌平的三百二十亩良田!各个都是别人一辈子也攒不来的产业,姨娘当初置办它们定是花了不少心血的!”

  陈迹心中骤然拧紧了,这么多产业都被梁氏巧取豪夺了?

  他沉默片刻说道:“小满,把屋里那三卷金刚经拿出来。”

  小满啊了一声:“公子拿经书干嘛?”

  陈迹认真道:“去请安。”

  小满:“?”

  她哭笑不得:“您好不容易不用请安了,还是别去啦。那些产业就像肉包子打狗,定是要不回来的。不过……”

  “不过什么?”

  小满认真道:“公子,您去参加科举吧,等您做了大官,夫人肯定不敢再霸着这些产业,统统都会还给您的。”

  陈迹若有所思,他虽没什么物质欲望,可山君门径烧钱如流水,自己早晚要将这些产业全都拿回来。

  不对,他就是一分不花,也见不得别人霸着自己的东西……

  可想要拿回来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只能到了京城从长计议。

  陈迹心念一动,忽然感慨道:“时间久了,我都快忘记姨娘的模样了。”

  小满听闻此言,情绪也低落下来:“确实好久好久了……可公子怎么能忘记姨娘呢,她是全天下最美最温柔的女人呢。姨娘笑起来的时候好看,不笑的时候也好看,每次看到她的时候我都在想,这样的女子怎么会嫁给老爷?恐怕曾经全京城的文人都这么想的吧。”

  陈迹沉默不语,没有打断。

  小满继续轻声说道:“姨娘教了我很多东西,但我太笨了总也学不会。她也不嫌烦,竟能一遍遍教我。公子,我很羡慕您,我要是有个这样的娘亲就好了。姨娘倒是也让我喊他娘亲来着,可我不敢。”

  陈迹想起自己的母亲也是这样,小时候自己学拼音总学不会,像是没开窍似的,母亲就不厌其烦的、一遍遍的教。

  他的声音不自觉柔和下来:“为什么不敢叫她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