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142章

作者:会说话的肘子

  前方带路的刘师爷头也不回,慢条斯理道:“这些女子都是我家二爷的姬妾,灵堂前面哭不出来,便只好送她们随二爷去黄泉路上作伴了。想必几位是头一次进这宅子,莫要一惊一乍才是。”

  方才那名甲士赶忙转回脑袋,仓皇道:“卑职自去领二十军棍。”

  刘师爷笑了笑:“钱将军的部将,果然懂事。”

  渐渐地,青石小巷前方有暖光透出。只见八扇朱红色大门敞开的宗祠里,正龛之上,一座座刘家先祖的牌位高高耸立如林,最高处乃是刘家始祖刘许宁,曾位列三公,百世不迁。

  正龛之下的紫檀桌案上摆着一碟碟贡品,二十余支香烛与上百盏长明灯,将宗祠照耀得亮如白昼。

  刘阁老跪坐在桌案前的蒲团上,低头祈祷着什么,宛如青灯古佛前的信众,无比虔诚。

  到得门外三丈处,刘师爷转头对冯先生交代道:“冯先生在这里稍等,我与老爷禀报一声。”

  说罢,他小碎步踏入宗祠之中,俯下身子在刘阁老耳边低声说道:“老爷,冯先生回来了,带着半死不活的金猪,还有受了重创的钱将军。”

  刘阁老眼皮未抬:“确为金猪本人?”

  刘师爷小声道:“确定,没有带人皮面具。被冯先生锁住铁链,硬生生从城里拖回来的。左半边身子肋骨尽断,应是被人踢伤。”

  刘阁老缓缓睁开眼睛:“终于将他带回来了,我儿明日便可以入土为安。”

  刘师爷诶了一声:“老爷放心。只是钱将军伤得时间有些蹊跷,明天开堂祭旗,刘家氏族齐聚一堂,还需有人统领着虎甲铁骑护卫周全呢。”

  刘阁老沉思片刻,忽然问道:“冯先生可为钱将军治伤?”

  刘师爷回答道:“治了。”

  刘阁老又问:“用的药可有问题?”

  刘师爷回答道:“我闻了闻,冯先生用的是老君山道庭的药,没有问题。”

  刘阁老缓缓闭上了眼睛,不知道在沉思着什么。

  许久之后,他长长出了口气:“喊冯先生进来。”

  刘师爷出门引了冯先生进门,自己便退出门槛去了。

  冯先生站在刘阁老身后,弯腰拱手:“老爷,我把金猪给您带回来了。”

  刘阁老撑着膝盖慢慢站起身来,仰头凝视着宗祠里的牌位,却没有接着冯先生的话题:“冯先生,祖宗将刘家交到我手中,却没想到刘家可能要在我手中衰败了。”

  冯先生笑着说道:“怎么会呢。景朝神武军已趁着冰冻,踏过春雷河。京城五大营有四大营都开拔前往崇礼关,我等长驱直入,仁寿宫里那位根本没有防备。此去京城清君侧,若是胜了,靖王得位不正、根基不稳,便只能依仗您与齐阁老了。”

  刘阁老叹息一声:“世家之所以能成为世家,求的从来都不是‘胜’,而是‘不败’。可如今之刘氏,一步步行差就错,落到不得不反的境地。我方才回顾这十余年,竟不知到底该怪罪谁……是怪罪我那愚蠢无知的妹妹吗?又或者怪罪我那胆大妄为的儿子?”

  “我今晚一直在思考,”刘阁老看着正龛上的祖宗牌位,眼神竟有些许迷惘:“靖王早些年透露出反意,可如今又摆出一副犹豫的模样,是他年纪大了变得优柔寡断?又或者,这本身就是为刘家精心准备的局。若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局,刘家危矣。”

  冯先生想了想:“兴许他是担心史家口诛笔伐,所以想将这谋逆的罪名,全部推到刘家头上。到时候史家记载便是刘家拥立他,并非他本意。”

  刘阁老再叹息一声:“也只能做此猜想了。冯先生,你我主仆多年,刘家待你不薄,你也为我刘家鞍前马后,立下汗马功劳。如今钱将军身受重伤,其他将军也已各自统领兵马,我将这六千虎甲铁骑交给你,且莫辜负了他们。”

  宗祠外,陈迹看着冯先生双手拎起衣摆,诚心跪地叩拜下去:“得家主信任,卑职感激涕零。请家主赐刘姓,从此往后,我冯文正及冯家后人改姓刘,世世代代为刘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再抬头时,冯先生已是泪流满面。

  刘阁老当即扶起冯先生,唏嘘道:“冯先生大才,怎可做我刘家家奴。将来打下江山,以冯先生之才可拜将入相。”

  说罢,他从袖中掏出一枚虎符递于冯先生掌中:“去虎甲大营交接吧,领虎甲铁骑前来布防。已经寅时了,再有一個时辰便要擂鼓点将,莫要误事。”

  冯先生手中紧紧攥着虎符,再次叩拜下去:“谢家主信任。”

  ……

  ……

  冯先生匆匆离去。

  陈迹抬着金猪站在宗祠门外看着他的背影,却还不知司礼监接下来要做什么。而金猪,已经成了真正的弃子。

  这漫长的一夜,不知何时才能过去。

  刘阁老来到担架边上静静注视着金猪:“唤他醒来。”

  刘师爷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瓷瓶,放在金猪鼻息下晃了晃。

  金猪骤然睁开双眼,当即便要挣扎着起来厮杀。然而刘师爷只轻轻一点他眉心,他便立刻动弹不得。

  陈迹心中一惊,这其貌不扬的刘师爷,竟还是个深藏不露的大行官,难怪刘阁老身边只留他一人,宗祠附近连一个护卫都不曾见到。

  刘阁老悲悯的看着金猪:“乱世烘炉里,你我皆是身不由己,莫要怪我,要怪便只能怪你司礼监从未想过给我刘家留条活路。刘师爷,带去给吾儿看一眼,在他棺椁前将金猪凌迟,再砍去头颅,吾儿看了也好安心上路。”

  说话间,仿佛决定杀死刘明显的并不是他,错的只有阉党。

  刘师爷迟疑道:“老爷,不等祭旗时再斩首?”

  刘阁老疲倦的摆摆手:“去吧,吾儿等了太久,明日摆上头颅即可。”

  刘师爷对陈迹等人招招手:“抬着他,随我来吧。”

  几人抬着金猪来到刘明显灵堂前,所有甲士都低着头,不愿抬头去看头顶那一具具女尸,摒着呼吸不去闻灵堂里的恶臭。

  刘师爷却像没事人似的,从袖间抽出一柄银短刀,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挑断金猪的手筋与脚筋,再一刀刀片去金猪血肉。

  陈迹看着金猪目眦欲裂的挣扎,饱受凌迟之苦。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

  不知过了多久,刘师爷忽然问道:“凌迟多少刀了?”

  甲士们面面相觑,谁也答不上来。

  刘师爷笑了笑:“无妨无妨,三百六十刀应该是够了的。”

  下一刻,他从陈迹腰间抽出佩刀,一刀斩向金猪脖颈。

  然而这一刀将要砍在金猪身上时,陈迹却看到金猪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一刀之下,没有血液喷溅而出,也没有人头落地。

  只见金猪浑身上下骤然变成数不清的铜钱与银锭,哗啦啦散落一地。

  仿佛先前这身衣服里躺的不是金猪,而是用满满钱财填充的傀儡!

  刘师爷先是一怔,而后怒骂道:“竟然是押官门径!苦肉计,姓冯的有问题!快快快,快去追那姓冯的!”

第174章 去而复返

  浓密的白色挽幛之下,棺椁之前。

  陈迹默默看着一地散乱的银钱,忽然明白押官门径的真正底牌是什么,最谨慎怕死、赌性最重的人,选择了一门最适合自己的修行门径。

  此时,刘师爷向外奔走,一路高呼:“黑衣卫何在,将那姓冯的追回来,万万不能让虎甲铁骑落在他手里!”

  有几名黑衣人从小巷子里悄悄浮现:“刘师爷稍安勿躁,我等去追。”

  刘家大宅门前,刘师爷让人取来几只信鸽交给黑衣卫,仔细叮嘱道:“尔等不是那姓冯的对手,兵分七路前去虎甲大营找杨偏将拆穿那姓冯的。若杨偏将不信,就叫他来刘家大宅与老爷当面询问!此事若成,即刻写信让鸽子带回来!”

  有黑衣卫迟疑道:“可冯先生……姓冯的手持虎符,虎甲大营只认兵符不认人啊!”

  刘师爷沉声道:“只能试一试了,快去!”

  “是!”

  黑衣卫们分别将鸽子揣进怀中,翻身上马闯进黑夜。

  刘师爷就这么扶着门框,心急如焚的等待着。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一只鸽子扇动着翅膀飞了回来。

  刘师爷一怔,当即伸手任由鸽子落在手腕上,一名甲士提醒道:“刘师爷,鸽子羽毛上有血。”

  “是黑衣卫的血,”刘师爷眼神阴晴不定:“外面有人伏杀了黑衣卫!”

  众人抬头朝大门外望去,黑洞洞的天色犹如择人而食的深渊,不管怎样也填不满。

  刘师爷脸色铁青,扬声道:“合好府门,哨楼燃起火把,没我命令谁也不许开门!”

  陈迹与几名甲士推着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合拢,当两扇门关闭的一瞬,这刘家大宅便成了一座防备严密的城池。

  刘师爷突然返身往宗祠走去:“我去寻老爷!”

  陈迹等甲士跟随在他身后穿过长长巷子,只见刘师爷来到宗祠门前,双膝跪地:“老爷,我们都被冯文正骗了啊!先前我便说虎甲铁骑的将军接连出事,定是这姓冯的暗中作梗,此人谎话连篇,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

  这一刻,陈迹与刘师爷感同身受。

  那位冯先生像是一位亦正亦邪的骗子,混乱,强大。

  对方肆意游走在刀锋之间,将所有人耍得团团转,陈迹也分不清对方哪句是真话,哪句是谎言。

  刘师爷继续说道:“老爷,此时调回其他军队已经来不及了。当务之急是派人去寻周将军,命他带着象甲营前来驰援……”

  宗祠里的刘阁老没有理会刘师爷,他只是背对着所有人,慢慢仰头看向正龛上如山峦般的牌位,长叹一声:“若冯文正真是从七年前便开始布这个局,那就全完了啊……靖王害我。”

  刘师爷豁然看向刘阁老跪坐着的背影:“老爷,不能坐以待毙啊!”

  “当然不能坐以待毙,那不体面,”刘阁老起身,抚平了自己身上的灰布袍子:“擂鼓升堂,焚香,抽死签,祭旗!”

  ……

  ……

  卯时,天光微亮,东方泛起鱼肚白。

  刘家大宅的高墙深处,响起重重的击鼓声,越捶越急。

  大宅里的一栋栋房子中,刘家氏族宗亲听闻鼓声赶来。

  刘师爷带领甲士将大宅的一道道窄门推开,数百名黑衣死士从这一扇扇门中鱼贯而入,最终密密麻麻的汇聚在宗祠之前,塞满了宗祠前的空地与巷道。

  没有人说话,只肃然看着宗祠。

  刘阁老拿出贡案下封藏已久的死签,十六只装满竹签的签筒。

  他用袖子擦拭着一只签筒,慢悠悠说道:“我原本是要带你们举事的,却没想到遭人算计,酿成大错。今日开宗祠,抽中死签者与我一起迎敌,未抽中者从后门离开。届时会有人护送你们悄悄南下,乘船出海去爪哇岛,我早些年已命长子在那里置下产业,足够你们生活。记住,永远不要再回宁朝。”

  所有人都以为刘衮长子已在京城缘觉寺剃度出家,却没想到刘家早已施李代桃僵之计,将其送去了爪哇岛。

  如刘阁老所说,世家所求本不该是‘胜’,而是‘不败’,这样才能长久。

  刘家过去三十一年里,求的便是常胜,可人生哪有一直赢的道理。

  刘师爷哀求道:“老爷您为何不走?那艘快船能载百余人!大爷在爪哇岛已站稳脚跟,您可以在那里东山再起!”

  刘阁老笑了笑:“我不死,仁寿宫里那位会睡不着的。我留下,便是给他一个交代。击鼓!”

  鼓点再次密集起来,擦干净的签筒在众人当中传递,所有人默默抽出自己那一支,有抽中活签之人喜极而泣,也有父亲偷偷将活签换给了儿子;有抽中死签之人默然无语,也有不甘之人嚎啕大哭晕厥过去。

  刘阁老站在宗祠的台阶上,满目沧桑。

  一炷香后,抽中活签者在几名黑衣卫带领下离开宗祠,不知去往何处。抽中死签者以白布缠头,人皆缟素。

  刘师爷忽然说道:“老爷,靖王还在咱们府中,刘家有此一劫,他功不可没!”

  刘阁老沉默许久:“带他来,用他祭旗!”

  陈迹心中一沉。

  刘师爷转头对黑衣死士们说道:“去!将王爷、世子、郡主带来!祭旗!”

  陈迹看着十余名黑衣死士转身就走,他有心想要跟上去,却没有跟上去的理由。

  怎么办?

  就在此时,刘家大宅的哨楼上忽然传来一声惨叫,打断了刘师爷的思绪。

  数百人齐齐回头望去,只见一颗流星在昏暗的天色中飞过,将哨楼上的死士穿透而过。

  流星熄灭时,天光重新暗了下去,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黑暗停顿了一瞬,又仿佛停顿了很久,下一刻,一颗颗流星骤然迸发如雨,绚烂如银河流淌,将十余座哨楼上的死士全部洞穿!

  刘家大宅外响起沉重铁蹄声,那铁蹄声从北方蔓延到东西方,将这座伫立几百年的庞大宅邸团团围住。

  此时,一名被射穿腹部的死士趴在哨楼上,用最后力气喊道:“解烦卫来了!千岁军也来了!”

  刘师爷怒吼:“虎甲铁骑呢?”

  那名死士却已没了声息。

  本该拦在路上布防的虎甲铁骑,不知被冯先生带去何处,千岁军与解烦卫穿透了刘家防线,直接来到他们面前。

  刘师爷狞声道:“千岁军也来了,好一个靖王,好一支千岁军!甲士何在……等等,甲士怎么少了一个?”

  此时,刘阁老轻轻叹息一声:“陛下、靖王、阉党一起为我刘家布局多年,输得不冤。师爷且带人去阻拦一下,给抽中活签的族人争取些时间。”

  刘师爷带人朝大门方向赶去支援:“快去大门口,拦住他们,不要让他们冲进来……”

  话音未落,轰然一声,刘家大门被人从外面破开,两扇大门缓缓倒下,砸起一地灰尘在空气中激荡。

  门前的黑衣死士想要透过灰尘看清来人,却只能看见一個模糊的身影慢慢在灰尘中浮现。

  几个呼吸后,一名身穿白衣、戴着一只白色面具的男人跨进门槛,他右手扇着面前的灰尘,笑着看向面前数百死士挤在小巷子里:“哟,这么多人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