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会说话的肘子
月光下,只见那位冯先生一袭青衫,踩着石子路,迎面大步踏来。
他笑着看向陈迹二人问道:“杀完了?”
陈迹闷声道:“回禀冯先生,杀完了。”
冯先生点点头:“你二人随我回飞云苑一趟,有东西忘了取。”
刹那间,陈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至头顶,世界寂静得只剩下他的心跳声,连空气都渐渐凝固。
冯先生见他没有动弹,笑着问道:“怎么,难道你们没有杀掉张大人和姚太医?这么点小事不会还要我亲自来做吧?”
张拙伸手慢慢摸向腰刀刀柄,陈迹却如铁钳般握住他手腕不得动弹。
在冯先生这般大行官面前,试图用武力与找死无异。连金猪与天马都杀不死对方,自己与张拙怎么可能杀得了?
可是,还有什么办法破局?
冯先生一步步走来,最终在陈迹面前站定:“不说话?”
下一刻,陈迹轻轻摘下自己面甲:“冯先生,我们谈谈吧。”
张拙一怔,他方才便猜到了陈迹的身份,可他没想到陈迹最终敢选择与冯先生摊牌!
冯先生看着面甲下的面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是你,我还当是谁有如此大的胆子糊弄到我面前来!只是你先前都已经借道庭的马车逃出去了,为何还要回来?”
陈迹深吸一口气:“自然是有不得不回的理由。”
冯先生背着双手饶有兴致问道:“你敢摘下面甲,就不怕我杀你?”
陈迹想了想回应道:“冯先生若想杀我,一早便杀了。”
这位冯先生早在翠云巷便发现他身份有问题,却没有选择拆穿,而是留在了身边。
若不是留着自己这‘细作’有用,对方早就将自己杀了。
冯先生满意的点点头:“说说吧,想与我谈什么?”
陈迹思索片刻:“冯先生,你既然留我性命,必然是有事情不方便自己去做,所以需要我来帮你做,对或不对?”
冯先生似笑非笑的看着陈迹说道:“如今你性命在我手中,生杀予夺皆在我一念之间,之所以留你,是需要你去帮我杀个人。我们来玩个游戏吧,你来猜猜我想杀谁。三次机会,若你猜中了,我不仅留你性命,还许你一场泼天的富贵。”
陈迹皱眉:“靖王?”
他一直觉得这位冯先生身份存疑,若对方想阻挠刘家兵变,那么只要杀了靖王,刘家谋划自然落空一半。
他抬头观察冯先生表情,却听对方慢悠悠道:“不对,还有两次机会。”
陈迹不自觉握紧张拙手腕,心念电转:对方留着自己,自然是要利用自己的特殊性……比如特殊的身份。
自己有何特殊身份?密谍司的密谍。
陈迹开口说道:“冯先生想杀天马?”
冯先生笑着摇摇头:“还不对,最后一次机会。”
陈迹瞳孔微缩,竟然没猜对?
等等,冯先生先前并不知道面甲下藏的是自己,所以对方想杀的人与密谍司无关……
对方想让自己做‘奸细’,杀刘家的人!
张拙察觉到陈迹握着自己手腕的力气越来越大,当即忧心忡忡看去。
然而就在下一刻,张拙看见这少年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
陈迹看向冯先生笃定道:“冯先生要杀虎甲铁骑的钱将军。”
冯先生挑了挑眉头,而后赞叹道:“先前在龙王屯留你一命,果然是对的。”
第171章 司礼监
幽静的花园小径里,冯先生站在石子路上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陈迹:“你是怎么猜到的?”
陈迹思索片刻道:“先前冯先生在翠云巷时,虎甲铁骑并不在您掌控之中,而且您很关心他们新统领是谁。”
冯先生乐了:“那我为何要杀钱将军呢?”
陈迹直视着冯先生:“因为您这么聪明的人,不喜欢有事情超出自己掌控。”
冯先生笑了笑没说话。
陈迹不等冯先生说话,继续认真分析道:“虎甲铁骑的统领原本是周将军,现在换成了钱将军……我猜这也是您的手笔,周将军是被您使计支走的。您原本以为弄走周将军,自己就能掌控这支亲卫军,却没想到,刘阁老并没有选择您,而是将它交给了钱将军。”
冯先生渐渐敛起笑容,漫不经心道:“那你知不知道,太聪明其实也不好。”
陈迹诚恳道:“只要对冯先生有用,便可以了。”
冯先生拍了拍他肩膀:“少年郎记住,先前我在龙王屯给你的承诺,永远有效。但我要你做的,不是杀钱将军,你可没本事杀他。”
陈迹一怔。
冯先生说道:“伸手。”
陈迹伸出手来,却见冯先生割破手指,又从袖中取出一只鼠尾笔,沾着鲜血在他手心画了一只眼睛,而眼睛周围还有六个仙人篆体的小字,不知何意。
他试着擦掉一些,却发现那只眼睛像是印在了手心里,根本擦不掉。
冯先生平静道:“不用担心,‘心眼’只会在你手里留存两个时辰。今晚你与钱将军出行,切记,用这只眼睛看他,我便能借你的眼睛了。姚太医他们就留在这王府里,伱若照做,他们就能活,你若不做,就等着为他们收尸。”
拿数条人命做一场豪赌,陈迹不愿意接,但不得不接。
陈迹深深吸了口气,笃定道:“好。可是我如何与钱将军一起出行,若是他两个时辰内没有……”
冯先生展颜笑道:“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事情,你安心等着时机便好。”
说罢,他转身背着双手,优哉游哉的往靖安殿走去:“跟上,在你这耽误许久,害我错过了靖王的棋局。”
……
……
靖安殿灯火通明,门前甲士林立。
冯先生来到殿前,跨过高高的门槛走入其中,陈迹与张拙只能在门外默默等候。
大殿中,刘阁老与靖王在潜龙照壁前相对而坐。
棋局已至尾声,刘阁老身穿一袭朴素的灰布衣裳坐在棋桌前,缓缓说道:“王爷你幼年丧母,若不是舍妹将你收养至坤宁宫中耐心抚养,恐怕早已被人害死了。那些年,她将你带在身边与陛下一同抚养,视若己出,可曾亏待过半分?”
靖王眼睛盯着棋局,头也不抬道:“不曾。冬日里,她会专门叮嘱宫人女使为我准备炭火,夏日还会为我送来地窖里的冰块解暑。陛下有的我都有,陛下没有的我也有,便是我的蒙学恩师,也由她亲自挑选。”
刘阁老挽起袖子,又落下一子:“陛下登基后,你们二人便与她疏远了,如今她在慈宁宫中黯然神伤,已是形容枯槁。辛辛苦苦养育两个儿子,竟都与她形同陌路了,这天下做母亲的,没有人能经受这般打击。”
靖王一边思索着棋局,一边平静道:“岳丈也是明事理之人,陛下登基之后,太后该早些放手才是,不该纵容刘家作威作福。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刘家近日之祸患,也是当初早早埋下的。”
刘阁老笑了笑:“王爷,你二十一岁封王,第一件事便是南下为陛下征粮税。我记得你初到江南时,那些大户人家杀了自家媳妇,抬着十一具尸体到衙门前,啸聚千人说你征税逼死了人,最后还是刘家出面走动,帮你把粮食征了上来。”
靖王感慨一声:“那时初出茅庐不知轻重,还好有岳丈帮衬。”
刘阁老继续说道:“嘉宁十一年冬,南广匪乱,你带兵平乱期间染了肺疾昏厥不醒,被匪军围困柳州。后来也是我刘家去老君山道庭求了仙药,又派兵支援,这才给你解了围。此时此刻,刘明静正在前往老君山道庭的路上,说要不惜一切为你求来生羽丹。”
靖王落子的动作一滞,而后唏嘘道:“刘家助我良多。”
刘阁老抬头直勾勾盯着靖王:“这些年来王爷为陛下东奔西走,但陛下又是如何对王爷的?千岁军旧部贬的贬,杀的杀。且说四年前那位张将军,他因母亲去世擅离职守,虽是重罪,却罪不至死。可阉党先斩后奏,将他斩于奔丧途中。”
刘阁老继续说道:“再说王爷麾下那位李将军,明明平乱有功却得不到封赏,最后被阉党寻了個酒后妄议朝政的罪名丢入內狱,活活折磨至死。再想我刘家,又何尝不是如此?我等虽有愧于陛下,却也是帮他夺了皇位的有功之臣,何至于对我等赶尽杀绝?”
靖王叹息一声:“岳丈多虑了,陛下怎么会赶尽杀绝呢?”
刘阁老慢悠悠道:“仁寿宫里那位是什么人,王爷应该最清楚。王爷与刘家不死,他睡不着觉的!”
说到此处,他一把搅乱面前的棋盘:“王爷,刘家若不是为了你,又何苦隐忍这么多年?当年时机不成熟,只能作罢。如今我刘家兵强马壮,粮草丰足,北方还有景朝神武军策应……莫要再装糊涂了,举事吧!”
殿外的陈迹忽然一怔,难道靖王与刘家早就商讨过谋逆之事?而刘家之所以敢谋反,本就是靖王唆使?
先前他就在疑惑:刘家到底从哪来的底气,竟敢筹谋谋逆之事;云妃只是侧妃而已,又是哪来的勇气敢与景朝军情司联络?
这些拼图似乎一直是残缺的,有很多事情都解释不通。可如果将靖王放在这拼图的中心,很多事情便说得通了。
靖王轻声道:“岳丈,一旦举事,怕是数州百姓生灵涂炭,此事容我再想想。”
靖安殿中,刘阁老缓缓站起身来:“王爷,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由不得你犹豫了。这皇位你坐也得,不坐也得坐,若你怪罪的话便怪罪我一人,莫要怪罪刘家。”
正当此时,殿外一魁梧将军踏步而来,脚步踏在青石砖上咚咚作响。
只见他来到殿中,对刘阁老抱拳行礼:“老爷,有人在东市发现金猪动向。此人如今深居简出,藏在一清倌人的小苑之中。”
刘阁老挥挥手:“钱将军且带一支虎甲铁骑去,务必将他捉拿回来。”
说罢,他对冯先生说道:“文正,将王爷、世子、郡主请去刘家大宅,明日开宗祠,擂鼓聚众,以阉党项上人头祭旗,大军开拔!”
陈迹心中一寒,他面甲后的目光骤然转向冯先生!
金猪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这必然为密谍司刻意安排所致,冯先生是密谍司的人!
在龙王屯遭遇冯先生时,对方曾说“可惜靖王身边的高手这些年都被司礼监除掉了”。
对方说的是“司礼监”,而不是“阉党”。
那一刻,陈迹也曾察觉到这句话里用词的不对劲,却没细想到底哪里不对,如今所有线索汇聚一处,终于恍然大悟。
难怪冯先生与天马厮杀之后,双方俱都全身而退。
只因冯先生,一直都是司礼监的人。
不容他多想,刘阁老已往外走去,密密麻麻的甲士追随在他身后,如黑色的海潮狂澜向外涌去。
浓烈的肃杀之又像是燥热的岩浆,连生铁都能融化。
冯先生笑着看向靖王:“王爷,请吧?”
靖王神态自若的起身抚平了衣袍上的褶皱,牵着白鲤走出靖安殿。冯先生出来时,有意无意朝陈迹看了一眼,眼中藏着深意。
……
……
急躁的马蹄声踏破了安西街的宁静。
陈迹与张拙身披甲胄,策马缀在虎甲铁骑末尾,所有人黑甲遮面,如洪流般奔向洛城东市。
张拙勒紧缰绳向陈迹靠拢过去,压低了声音说道:“事有蹊跷,我怎么觉得这些人……个个都不太对劲。”
陈迹抬头看了一眼前方骑兵,微微侧过目光,低声回应:“张大人也觉得?”
张拙伏低了身子:“我觉得靖王有问题。这些年靖王经营豫州,刘家私铸铁器、豢养私军之事他又怎么可能一概不知?”
陈迹问道:“张大人的意思是,靖王也有参与?”
张拙迟疑了一瞬:“问题恰恰出在这里。正所谓兵贵神速,若他真的有反意,早该举旗北上了,何故在此拖延时间?这对他没有半点好处啊!”
张拙继续说道:“还有那个冯先生,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内斗?不对劲不对劲,总感觉这是个针对刘家的陷阱啊!”
陈迹忽然说道:“张大人,待会儿若有变故,你立刻拨马前往陀罗寺搬救兵,先救下我师父再说。”
张拙一怔:“变故?什么变故?”
陈迹说道:“金猪现身的时机太过巧合,这本就是针对钱将军的一个陷阱……他们要帮冯先生除掉绊脚石。”
话音刚落,却听前方突然传来锐利的破风声。
陈迹豁然抬头看去,却见长街两侧的二层罩楼窗户洞开,一支支长矛呼啸而至,将虎甲铁骑一一贯穿!
一时间战马嘶鸣,整齐的铁骑队伍纷乱起来。
陈迹低喝一声:“快走。”
张拙应声拨马转头,钻入小巷之中。
第172章 生肖之位
洛城上方的苍穹乌云密布,渐渐遮住了明月。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聚云成沙,这大手只随意一揽,便将苦心孤诣数年之久的阴谋、阳谋,一同笼罩在所有人头上。
从冯先生来到刘阁老身边的那一年冬天开始,就已经有人隐秘在黑暗的戏台之外,等待着给予刘家最致命的一击。
司礼监出手压迫、靖王出面引诱、冯先生蛰伏,将刘家一步步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是谁布的局呢?
是金猪吗?不是,金猪虽也狠辣,却没有这么大的格局。
是天马吗?不是,天马杀性重,没有这么久的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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