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132章

作者:会说话的肘子

  陈迹一动不动。

  正当此时,他身后门帘被人掀开。

  陈迹回头看去,世子眼眶通红着走出来,手背抹了抹眼泪看向静妃:“姨娘,父亲唤您进去。”

  安静的小院里,陈迹拎着鲸刀侧开身子,静妃倨傲仰头,与他擦肩而过。

  陈迹看见世子泪流不止的拉着白鲤离开医馆,他又回头看向那间沉默的正屋……靖王到底与世子说了什么?

第160章 天还没塌

  太平医馆的院子里没有灯火,只有初升的月光。

  陈迹头上的汗水在寒冷空气里蒸腾出白色的雾气,静妃带来的健仆神情肃穆,像是随时都会扑杀上来。

  他们冷漠注视着陈迹,陈迹也冷漠注视着他们,佘登科、刘曲星蹲在厨房门口无所适从,梁狗儿出门喝花酒不知所踪。

  梁猫儿却没管其他人,他从厨房端来一碗饭递给陈迹,憨厚道:“还没吃饭呢吧,赶紧垫两口。”

  陈迹看着碗里的白米饭和码好的腊肉片:“给我留的?”

  梁猫儿笑了笑,将一双竹筷子放在碗上:“师父他老人家中午便说你会回来,让给你留着。”

  陈迹稍稍松了口气:“谢谢猫儿大哥。”

  他端着碗,一边慢慢扒拉着碗里的饭,一边靠在正屋门外的窗户旁,偷偷听着屋里的声音。

  屋里隐约传来静妃压抑着的啜泣声,靖王的说话声与咳嗽声。

  渐渐地,靖王与静妃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又昏睡过去。

  许久之后,陈迹听见白纸窗里,静妃柔弱啜泣道:“姚太医,你跟我说实话,王爷这病情到底如何?”

  姚老头随口说道:“静妃夫人,王爷只需静养些时日便能痊愈,不用多虑。”

  屋中啜泣声渐渐收住,陈迹转头,他透过白纸窗看向煤油灯照出的屋里的影子。

  静妃似乎递给姚老头什么东西,而后开口问道:“姚太医,你与我说实话,王爷到底怎么样?”

  姚老头迟疑片刻:“王爷身子本就单薄,先前风寒就没好利索,如今更是为世子、郡主耗了精气神。照脉象来看,快则一个月,慢则三个月,要开始准备后事了。”

  陈迹瞳孔微缩,他下意识看向院内其他人,确定没人听见屋内的对话,这才放下心来。

  靖王……要走了?

  难道说,对方坚持要微服出巡,其实也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想趁着自己还能走动时,再陪着子女出去看一眼。

  若是平日,靖王去世之后自然由世子接替王位,可如今刘家谋反在即,世子哪里应付得了这种事?

  静妃惊疑不定:“一个月……岂不是连岁日都熬不到?”

  姚老头轻声道:“若是能将老君山道庭药官门径炼制的‘生羽丹’请来,或许还能拖个三年。”

  陈迹不解,什么丹药如此尊贵,竟要师父用一个‘请’字。

  静妃疑惑道:“我只知生羽丹是道庭的镇山之物,却不知此物如此神奇。”

  姚老头解释道:“那是药官门径一生丹鼎心血,如今世间只有两枚。一枚被黄山道庭奉给了当今圣上,另一枚在老君山道庭手里,供奉在玉皇顶采日月精气。一枚生羽丹绵延三年阳寿,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即便是得了天大的病,也可在三年里如常人般生活。”

  静妃作势便要出门:“我去为王爷求药。”

  姚老头在她身后补了一句:“生羽丹能延年益寿只是附带的药效,它真正的作用是帮行官渡劫。老君山道首岑云子若要渡人劫、突破神道境,非用此物不可。”

  静妃为难:“如此重要之物,道庭能给?”

  “那得看夫人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了,”姚老头随后淡然道:“不过,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该来的会来,该走的会走,倒也不必强求逆天改命。”

  静妃沉默许久,拎起裙裾向外走去:“既然王爷执意留在医馆,我便不再多嘴了,劳烦姚太医好好照看他。至于生羽丹之事……我想想办法。”

  说罢,静妃红着眼眶掀开门帘出来,耳垂上的翠绿坠子一阵摇晃。

  她神情冷漠的剜了陈迹一眼,这才在春容搀扶下往外走去。

  陈迹发现,对方来时发髻上插着的一支翡翠簪子不见了。他端着饭碗掀开门帘走进屋内,正看见师父举着一盏煤油灯,将那支簪子收进柜子中。

  他看了靖王一眼,对姚老头的背影问道:“师父,连您都救不了王爷?”

  姚老头嗤笑一声:“我又不是神仙。”

  陈迹一阵惋惜。

  姚老头合上柜子,回身看他一眼:“伤心了?”

  陈迹摇摇头:“没有。我与靖王不熟,只觉得他人还不错,如今才四十五岁便英年早逝,有些可惜。”

  “真让人难过啊,我还以为咱们已经很熟了呢。”

  陈迹豁然转头,却见昏暗的屋子内,靖王忽然睁开双眼、坐起身来,自己上手将胸前的银针一根根拔下来。

  陈迹:“……”

  被演了啊。

  靖王对他笑了笑,看向他手中陶碗里吃了一半的饭菜:“给我,饿死了。”

  陈迹默不作声的将碗筷递出去,靖王也不嫌弃这是他用过的碗筷,哗啦啦几口将饭菜扒完,吃得津津有味。

  “腊肉有点咸了,”靖王将吃空的碗递给陈迹,陈迹低头一看,碗里竟是一粒米都没剩。

  他纳闷:“您先前都吐血了,这会儿怎么像没事人似的。”

  靖王笑道:“咱们也不太熟,干嘛告诉你?”

  陈迹:“……”

  靖王起身合拢衣服,笑着拍了拍他肩膀:“还好坠马时你接住了我,不然我可就摔惨了。少年郎你说实话,背着我回医馆的路上,有没有担心我死了以后,没人付你那每年两千五百两银子的分红?”

  陈迹老老实实答道:“非常担心,不然也不至于跑这么快。”

  靖王轻声一笑:“你倒是诚实。”

  说罢,他转身拉开屋里床榻,显露出床下一条深深的地道来,地道中有两尺宽的阶梯,不知通向何处。

  陈迹看了看姚老头,又看了看靖王。

  原来这医馆里,一直藏着一条通往外界的地道。而靖王之所以要演戏装死,还非要留在太平医馆里医治,正是要在刘家即将谋反的前夕,借医馆地道金蝉脱壳。

  而这一切,师父是早就知道的。

  陈迹疑惑:“王爷打算去哪里,还回来吗?您若就这么走了,世子与郡主怎么办?”

  靖王乐了:“我只是出去见一个人,一会儿便回来了。怎么,你还当我要逃出去浪迹天涯?这天下虽大,却无我藏身之地。”

  陈迹恍然,靖王这是要出去与人密谋些什么,来应对刘家。

  可这洛城里,还有谁值得一位藩王如此煞费苦心的金蝉脱壳?

  密谍司?

  亦或是伊川县城里私会过的那位大人物?

  陈迹又问:“王爷,这天大的秘密,您为何不避着我?”

  靖王意味深长道:“因为你早晚都要知道。”

  陈迹陷入沉思。

  此时,靖王从姚老头手里接过油渣灯,拎起衣摆一步步走下阶梯,即将没入地道前,他回头看向陈迹笑道:“少年郎,守住门口,莫要让人闯进来了。还有,明天早饭我想吃一碗粟米粥,一碟腐乳,再蒸俩馒头,腐乳要‘和记’的,明天早上劳烦去帮我买一下。”

  陈迹挑挑眉毛:“您确定现在是说这事的时候吗?”

  靖王乐呵呵走进地道,声音从地道里轻飘飘传来:“天还没塌下来呢,总得吃饱饭对不对。”

  屋内重新归于寂静。

  陈迹看向姚老头,只见对方不慌不忙拿出火寸条,又点燃了一盏油渣灯。

  姚老头抬了抬眼皮,神情寡淡道:“盯着我作甚?”

  陈迹追问:“师父您三年前来洛城,到底是为了什么?”

  姚老头随口说道:“管起我来了?这太平医馆还没轮到你当家做主呢,少问点屁话。有些事情该你知道的会告诉你,不该你知道的不要问。”

  陈迹深深吸了口气:“您是不是病虎?”

  小小的正屋内安静了,直到油渣灯芯轻轻的噼啪一声炸响,姚老头才慢慢说道:“我若是病虎,第一件事便是揭发你这景朝贼子。”

  陈迹紧张的看了一眼地道:“您可别乱说,如今知道我身份的人死的死、走的走,我已经不是景朝谍探了!”

  姚老头冷笑一声:“你真当脱离景朝军情司如此简单?总有一天,会有知道你身份的人重新回到宁朝这片土地。到时候你该如何自处,再次大开杀戒吗?”

  陈迹沉默不语。

  姚老头慢条斯理道:“你这次太冒失了,不该为郡主逞一时意气,得罪那些秃子。他们若是真的好欺负,佛门通宝也不会成为大江南北的硬通货了。人家对你双手合十的意思不是要跟你客气,是要给你上手段啊。”

  陈迹问道:“……佛门都这样吗?”

  姚老头笑了笑:“当然不是,景朝苦觉寺的和尚倒是些真和尚,持具足戒,苦行不辍。”

  然而就在此时,门外传来刘曲星的声音:“云妃夫人,师父方才给王爷施针,他这会儿刚刚睡下。”

  云妃冷冷的声音传进屋中:“滚开。”

  陈迹与姚老头相视一眼:“师父,怎么办?”

  姚老头撇撇嘴:“王爷交代你看好门,又没交代我。”

  陈迹瞠目结舌:“您是这么理解的吗?”

  “不然呢?”

  来不及多想,陈迹转身掀起门帘出去。

  门外,云妃一身棕色华服,衣袍边缘绣着金线,头戴金丝髻,两侧系着花钿,端庄威严。

  她面无表情的看着陈迹:“你要阻我?”

第161章 一桩交易

  冷清的太平医馆忽然纷扰起来。

  靖王如同一个漩涡,裹挟着陈年的腐叶与枯枝,将看得见、看不见的是是非非卷到这里。

  云妃领来的健仆散落在院中虎视眈眈,显得院子有些拥挤。

  有健仆在云妃身后,轻蔑的打量着这个简陋的小院:积雪没有清扫干净,青砖缝隙里还留有青苔,角落里的大水缸缺了一个小角,靠在墙上的竹扫把秃了毛。

  唯独院中缠着红绸布的杏树好看些。

  一名健仆伸手去摸树枝上的红布条,却被梁猫儿一把抓住手腕,瓮声瓮气道:“别碰!”

  健仆努力挣脱数次才抽回手臂,小声嘀咕道:“谁稀罕似的?!”

  此时,喜饼正歪着身子,在云妃身后疯狂给陈迹使眼色,示意他赶紧退开。

  然而陈迹没有退,他只是拄着鲸刀:“云妃夫人止步,现在不能进去。”

  云妃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陈迹认真道:“回禀夫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师父此时正在为王爷施针,半点心也不能分,此事关乎王爷性命,还望夫人见谅。”

  云妃冷笑:“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在谋害王爷性命?让开!”

  说罢,她旁若无人的径直朝屋内走去,视面前陈迹如无物。

  云妃要比静妃霸道得多,她每走一步,陈迹便要退后一步。

  眼瞅着陈迹要被逼退进屋中,他低声说道:“夫人,我有一些善意的忠告,不知道您是否愿意听。”

  云妃慢慢站定,与陈迹只余一步之遥。

  她挥一挥袍袖,令健仆退出数步,而后凝视着陈迹低声问道:“你在用什么身份跟我说话?”

  医馆学徒,还是景朝谍探?

  陈迹说道:“夫人不用管我是何身份,您自己判断我的忠告是否有用即可。”

  云妃微微抬起下颌:“说来听听。”

  陈迹斟酌语言后,压低了声音说道:“王爷接郡主回来路上,曾遇见一位手腕上纹有佛陀的男子。王爷起初并未在意,只是后来世子跟王爷说起,此人曾多次去看望白鲤,王爷面色便不好看了。”

  云妃不动声色:“此事与我有何关系?别是编些胡言乱语想要拖住我吧。”

  陈迹认真道:“此事若没发生过,我决计是编不出来的。夫人若是认识此人,还是尽快通知他离开洛城吧。不然等王爷醒了恐怕会全城索拿他,到时候他便跑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