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贼眉鼠眼
这就是百姓们最朴实的想法。
一路走进山谷深处,百姓们纷纷垂头让路,有年长者还敬畏地朝他弯腰行礼。
山谷深处是一片突起的岩石,有了岩石的阻挡,辟出一块避风的空地,五千老弱妇孺的伤者病者,就集中躺在这里。
赵信办事还算细心,找到这个安置点后,立马命人从附近的村镇请来了几位大夫,带上了足够的药,为农户们治伤治病。
此时的空地边沿,大大小小摆了许多炭炉,炭炉上的小陶罐里正在煎着药,一股浓郁的中药香味扑鼻而来。
赵孝骞仔细看了一圈,发现伤者病者大约有百来人,条件有限,他们也只能躺在一张破旧的草席上,许多人闭眼哀哀呻吟,还有人默不出声,胸膛上甚至都没有了起伏,也不知是死是活。
赵孝骞暗暗咬牙,垂在袖中的双手攥成了拳。
韩维,王垣!
这都是你们造下的孽!
旁边的赵信指着阴暗角落里一位形容枯槁的老人,道:“殿下,那位便是葛老丈……”
赵孝骞快步上前,蹲在葛老丈身边。
葛老丈已被折腾得没有人样了。
上次见他还是在郡王府,那时的葛老丈虽然依旧穷困,但身子还算硬朗,说话底气也足,一双浑浊的老眼尽管充满了对人生的疲惫,可仍然倔强地闪耀着想活下去的光芒。
然而此刻的葛老丈,却无力地躺在草席上,他的脸上有淤青,嘴角和眼眶都肿了,一条腿被大夫上了夹板,肋骨也包缠了布条。
此刻葛老丈的样子,与路边只剩最后一丝生机的乞丐没有区别。
赵孝骞难受得不行。
脑海里回想起葛老丈在郡王府时,他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他说迁徙之后兴许能多分点土地,如果朝廷开恩,多减免几年赋税的话,大抵是能存点余粮下来,买一头耕牛,盖一座大房子。
再做一做更大胆的梦,兴许,每月还能吃上一口肉?
赵孝骞记得自己当时听得很开心,小小的人物,有小小的梦想,自己和他的人生都仿佛有了温度。
赵孝骞说,好的,那时我送老丈一头耕牛,算是庆贺你乔迁之喜,也庆贺你的日子有了奔头。
当时的他,也情不自禁地沉浸在葛老丈那小小的梦想里,那一刻他突然觉得所谓的幸福,大概便是这个滋味儿吧。
没想到事隔没多久,那些美好的小愿望言犹在耳,可葛老丈却变成了这副模样。
赵孝骞此刻只觉得脸颊火辣辣地痛,心中如重千钧。
那是辜负别人的滋味,而他,也被韩维和王垣打了耳光。
如何报复回去,那是以后的事。
现在的赵孝骞,眼里只有葛老丈。
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赵孝骞忍住悲戚轻声唤道:“葛老丈,您醒醒……”
葛老丈悠悠地睁开眼,眼神中一片死寂,仿佛断绝了生机的枯木。
赵孝骞心头一沉,强笑道:“老丈受苦了,皆是我的过错,咱好好治伤,治好后继续过日子,这一次我亲自给您分土地,还送您一头耕牛,给您盖大房子。”
葛老丈眼中恢复了些许光亮,他已认出了赵孝骞,于是挣扎起身,想要给赵孝骞行礼,被赵孝骞按住。
“别动,您受伤了,好好配合大夫治伤,这次是我疏忽,害父老们遭了大罪,回头我会给大家一个交代。”赵孝骞缓缓道。
葛老丈摇头,气若游丝地道:“不怪贵人,那些人都是汴京来的官儿,他们做的恶,与贵人何干,……是我们命苦。”
赵孝骞强笑道:“不说这个,我自会处置,现在重要的是养好伤,您莫激动,好日子在后头。”
葛老丈瞥了一眼自己上了夹板的一条腿,嘴角苦涩地一勾,喃喃道:“是啊,好日子在后头,可是这‘后头’,究竟有多远啊,一辈子都走不到啊……”
赵孝骞强忍悲痛道:“快了,就快了,您的伤养好了,好日子就来了。”
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赵孝骞急忙道:“对了,我的郡王府正缺一位打更看门的门房,老丈若不弃,不如回我郡王府供职,别的不说,饭菜酒肉管饱,每月还有俸钱,干的活儿也不累,打更看门而已,老丈意下如何?”
葛老丈闻言一怔,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挣扎着拱手:“贵人善心,赏老朽一碗饭吃,老朽感恩不尽,前世我应该不是坏人,否则今生怎会遇到贵人相助,是老朽前世积德了啊。”
听葛老丈道谢,赵孝骞微微松了口气。
愿意接受好意,说明人还有活下去的动力,如此便好。
垂头仔细观察了一下葛老丈的伤势,不算太重,但他那条被打断的腿有些青肿,也不知能否恢复,无妨,回到真定城给他请个好大夫诊治,用药选精贵的,再以大补膳食为辅,痊愈问题不大。
心中略定,赵孝骞起身吩咐道:“弄一副担架,将老丈抬起来,再找辆马车,送老丈回真定城郡王府。”
陈守等禁军领命。
赵孝骞转身朝山谷外走去。
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既要解救辖下的农户,还要严惩韩维王垣等那批官员,汴京方面也必须要赶紧写好奏疏送上去,不能被那些权贵反咬一口。
赵信紧跟着赵孝骞,道:“殿下,那些看押农户的百余人,皆是汴京权贵府上的家仆护院,他们如何处置。”
赵孝骞头也不回,语气淡漠地道:“全都杀了,当着诸位百姓的面,一个不留,斩首示众。”
“是!”
“皇城司再找到农户安置点,那些看押的人皆照此办理,一个不留。”
“是!”
走出几步,突听身后的陈守一声惊叫。
赵孝骞急忙停步,扭头望去,不由瞋目裂眦。
被抬在担架上的葛老丈,胸口心脏位置插着一把磨得锋利的铁片,不是刀,是铁片,粗糙得像博物馆展出的原始人打猎的工具。
担架被放了下来,陈守有些无措地看着那块铁片,几番伸手,却不敢拔出,旁边的大夫摇头叹息不语,显然已没救了。
赵孝骞冲到葛老丈身前,单膝跪下,握住葛老丈枯槁的手,他的手渐失血色,体温也渐渐冰凉,胸膛的伤口鲜血汩汩地往外流。
“老丈,你不是答应过我……”赵孝骞再也忍不住,哽咽地道。
葛老丈奄奄一息,眼里一片死寂,那是对人生再无眷恋的眼神。
他的喉头不停蠕动,如同破风箱般努力地喘息,断断续续地道:“多谢你了啊,贵人,但老朽……真的没力气活了。”
“下一世,……做一只任人宰割的牲畜,也好过此生的苦难,……苦啊,苦啊。”
气息越来越微弱,最后只见嘴唇嗫嚅,不闻其声。
终于,葛老丈气绝。
第505章 贪婪成性
葛老丈死了,死在赵孝骞眼前。
临死前那一声声的“苦啊”,成了他留给这个世间唯一的回音,音犹在耳。
这位憨厚朴实的老人,一生遭遇了那么多的不公,临死仍然还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没有责怪世道,没有控诉官府,只有一声“苦啊”,仿佛对自己的人生做了一个总结,然后溘然长逝。
葛老丈一生唯一的一次勇敢,或许就是刚才,他用自己磨制的粗糙刀具,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一刀正中心脏,果断且决然,不给自己留半点施救的余地。
赵孝骞理解他做这个决定时的心情,前世的他也是吃过苦的,他知道那种每天吃苦,日子一眼能望到尽头,可尽头仍然也是吃苦时的心情。
如果一生没有希望,或许浑浑噩噩一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
可是官府给过他希望,告诉他朝廷会给他们分地,他们将来会被免赋,只要踏实肯干,将来他还会有自己的大房子,会有耕牛,每月还能吃上一顿肉……
希望太美好,然而一朝美梦破碎,那种对人心理上的摧残,是致命的。
所以葛老丈不想活了,他说,他已没力气活下去了。
赵孝骞跪在他的遗体前,泪水止不住地流下。
他与葛老丈本无太多交集,算上今日,也不过三面之缘。
可他此刻就是很悲痛,或许,悲痛的来由不仅仅是因为葛老丈,而且真定府治下千千万万的葛老丈。
双膝跪在葛老丈面前,赵孝骞磕了三个头,然后整个人呆滞不动,仿若一尊雕像,众人看着他的背影,莫名生出一股寒意。
他的背影跟他的情绪一样平静,可那种平静却酝酿着一股恐怖的暴风雨,转眼即至。
许久后,赵孝骞仍跪着不动,但终于开口了,语气比平时任何时候都平静。
“陈守。”
“末将在。”陈守忐忑地回道。
“传令,当着父老乡亲的面,将那些看押百姓的权贵家丁护院马上斩首,一个不留,现在就办。”
“是!”
很快,百余名穿着黑衣的男子被禁军押了上来,一个个被五花大绑,但却哭爹喊娘,眼泪鼻涕横流,哀哀求饶,丑态各异。
他们原本气焰嚣张,被皇城司拿下后仍然不可一世地叫嚣,亮出了各家权贵的名头,然后狂妄地瞪着皇城司属下,就问你们敢不敢动我。
现在他们已经确信了,赵孝骞敢,他真的敢杀人,不仅是他们这些小喽啰,他还敢杀更多的人,包括朝廷的官儿。
今日此刻的这些家丁护院,不过是大开杀戒前的小小热身而已。
支撑他们狂妄底气的身份地位不再管用时,于是他们慌了,他们转脸就开始求饶,大声哭嚎,向押解他们的禁军诉说着自己的身不由己,奉命而为,各种推卸各种逃避。
禁军不闻不问,他们只管执行赵孝骞的命令。
百余名家丁被押到山谷外的隘口处,这是陈守帮他们挑选的风水宝地,这里通风,容易将血腥味快速散发。
一排排家丁被捆绑,强按着头跪倒,禁军揪住头发将他们的脑袋使劲往外伸,另一名禁军扬起手中的大刀。
没有任何杀人前的仪式,这群小喽啰不配。
随着陈守面无表情地挥手,雪亮的刀刃重重落下,头颅离体,鲜血喷涌,无头的尸身仍在惊恐地抽搐,半晌寂然。
尸身和头颅被踢到一旁,紧接着换下一批,继续跪倒,伸头,落刀……
十人为一批,百余人的斩首行刑很快结束,山谷内的百姓眼神惊恐,却又带着几分快意,直到亲眼见到所有的恶贼已被斩首殆尽,人群中仍然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山谷内爆发出一阵叫好声,有人带头,更多人呼应,山谷内充斥着人们兴奋的喝彩,哀怨的悲泣,以及对赵孝骞的彻底敬服。
叫好之后,人们自动地转身,看着仍跪在葛老丈遗体前的赵孝骞,数千人缓缓朝他双膝跪下,仿若敬拜神明一般,朝赵孝骞伏地叩首。
赵孝骞这时也回过了神,看着葛老丈的遗体,轻轻地叹了口气。
“陈守,准备一口好棺,入殓葛老丈,将他的遗体送回村庄厚葬,能为他做的,只有帮他落叶归根了。”
“是。”
赵孝骞转身,见山谷内的数千百姓仍虔诚地向他跪拜,赵孝骞摇了摇头,道:“你们莫拜我,是我对不住父老。”
“现在我让人送你们先回真定城,这件事我会有交代,你们再等等,让你们亲眼见到所有恶人伏诛后,再送你们各回村庄。”
“朝廷迁徙农户,分配土地的政策不会变,这一次我会亲自主持,不会再让你们受委屈,诸位父老若还肯信我,便耐心看我的行动,如何?”
人群里立马有人高声道:“我愿信赵郡王,这辈子都信,把我卖了都信!”
旁人亦马上附和,山谷内群情涌动,回荡着淳朴如实的民声。
…………
杀了百余人,但不够。
“大开杀戒”的意思,不是杀点小喽啰就能交代过去的。
在赵孝骞的命令下,皇城司再次开足马力,全力搜寻其他的农户安置点。
这些临时安置点的存在,本身就很可疑,经过行刑前审问那些权贵家丁才知道,这次的事件早有预谋。
韩维王垣等数十名官员出发来到真定府之前,汴京的权贵们便已经过了商议。
韩维王垣在明,各家权贵的千余名家丁护院在暗。
家丁护院负责暗中清场,迁走整个村庄的农户,不服不愿者当场被打死,然后将被迁徙的农户分批集中看管起来,作为权贵们备用的劳动力。
韩维等官员负责明面上的交涉,以及丈量土地,为权贵们选取圈占良田,绝大部分上等良田自然毫无疑问落入各家权贵的囊中。
而那些低一等的边角料似的次等耕地,则被分配给农户,做出公平分配土地的姿态给朝廷看。
饶是如此,那些次等田也没被权贵们放过。
他们的计划是,将这些田地分给老弱妇孺,然后慢慢谋取,老弱妇孺是没有能力耕种的,这就给了权贵们机会,他们会以租赁的形式帮老弱妇孺们种地,然后久而久之,租赁慢慢就变成了霸占。
至于那些青壮劳力,则被另外圈禁起来,逼着他们签下佃农死契,那么权贵们一旦圈占了大量的土地,就有现成的劳动力可用,不耽误播种收获。
在分流河北农户流民,迁徙分配无主之地,新占领地上设立新县新村庄堡寨的过程里,朝廷必然也将对农户流民的户籍进行统一的重新落籍,而且无可避免地会产生一段时日的混乱过程。
趁着这个混乱过程,权贵们利用手中的权力,许多农户流民的户籍可就说不清楚了,大部分都会变成地主户籍下的佃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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