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稳重点 第287章

作者:贼眉鼠眼

  学生是经过苏轼挑选的,大多是一些慕名而来的权贵子弟,还有一些不懂中原文化的将门之后,以及少许权贵千金脑残粉。

  这些学生有一个统一的特点,他们的父辈都当权,而且整个家族的文化都不高,对中原文化尤为陌生。

  能被名满天下的苏学士亲自授课,对辽国这些大老粗权贵来说,那是何等的荣耀。

  这时辽国的权贵们都忘了苏轼的宋使身份,一个个喜笑颜开,严厉勒令被苏轼选上的学生必须上课,但凡敢迟到早退旷课,皮都给你扒了。

  辽军兵败数日后,苏轼坐在馆驿的课堂里捋须,面容沉稳。

  学生们陆续进来,朝苏轼行礼,口称“夫子”。

  苏轼淡淡地回应,所有学生到齐后,才浅啜了一口茶水,清了清嗓子。

  “上一课,老夫教你们秦史,尔等可还记得?”苏轼缓缓问道。

  学生们纷纷应是。

  苏轼目光闪动,又道:“秦亡于二世,何也?盖因始皇残暴,苛法治民,而致民不聊生,天下遂反。”

  “尔等可还记得,陈胜吴广起事之时,以何为名?”

  一众学生齐声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苏轼笑了:“没错,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意思就是,凭什么你那么好的命能当皇帝和王侯,这皇帝王侯为何不能是我?”

  缓缓环视一圈,苏轼加重了语气:“这句话,尔等当牢记,日后若遇不公时,不妨想想这句话,当可受益良多。”

  学生们齐声应了,当然,其中少数两个长了脑子的学生,脑海里莫名浮出一个疑惑。

  苏夫子说这番话时,表情为何如此阴险?是错觉吗?

  苏轼翻开一页书,又道:“上次说了秦史,这次老夫与尔等说汉史……”

  学生们刚翻开史书,本以为苏轼会从楚汉相争说起,然而苏轼却摆了摆手,道:“汉史的内容,尔等回去自读便是,老夫今日重点讲义讲汉朝末年,话说有一位名叫张角的大贤良师……”

  “这位大贤良师了不得啊,见汉帝昏庸,朝堂奸佞当道,百姓民不聊生,易子而食,天下不公甚也,张角遂号召教众起事,喊出了振聋发聩的声音,‘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苏轼的眼睛赫然睁大,一脸钦敬崇拜:“我辈男儿,正应如大贤良师,若遇不公,何须忍耐,但凡热血未凉者,当提三尺青锋斩妖除魔,为自己,为天下人博个公道!”

  “尔等以为呢?”

  学生们一愣,纷纷附和:“不错,我辈正应效仿张角,若遇不公,便召集起事,宁折不屈!”

  苏轼重重点头,欣慰大笑:“不得不说,老夫生平弟子无数,没想到在你们辽国,却遇到尔等这群天赋高绝之辈,不枉老夫与尔等这份师生之缘,快哉快哉!”

  “哈哈,兴之所起,不必拘泥,来人,取一坛酒来,老夫边饮酒边授业,尔等当不会怪老夫无状吧?”

  学生们急忙起身行礼:“苏夫子正是性情之人,洒脱不群,名士风采,弟子素仰钦崇之。”

第465章 陌上花开

  谁都没想到,大文豪苏轼居然有这样的骚操作。

  他在干什么?

  说得好听,他在输出中原文化,圣贤经义,他在为辽国扫盲,他为天下人人有书读,人人有功练的伟大事业操碎了心。

  说得难听,他在煽动辽国的权贵子弟谋反。

  看看他挑选出来的知识点,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什么“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大宋立国以来,哪个宋使敢这样作死?

  偏偏苏轼就敢,他似乎无所畏惧,煽动谋反的话说得光明磊落,就只差明着告诉这些弟子们,拿起你们的武器,这世界不该是现在的样子!

  在座的弟子们也不全是无脑的,原本大家对苏轼的授业感到非常荣幸,毕竟这位可是当世文豪,活的。

  可是听了几堂课后,有些脑子不太笨的弟子开始感觉有点不对劲了。

  中原文化源远流长数千年,难不成古代中原的圣贤们都在教这些?

  教大家遇到不公就谋反,就干他娘的?

  这……怎么听都不像是正常人能说出来的话,倒像是落草为寇的盗匪之流才会干的事儿。

  ……苏夫子拿错教科书了吧?

  于是,有了别样心思的弟子表面恭敬,但还是默默记下了苏轼授业的内容。

  他们要回去问问长辈,这对吗?

  苏轼浑然不觉弟子们的反应,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

  简而言之,苏轼要搞事。

  身为宋使,出使辽国以来,只与辽帝见了一面,就被耶律洪基轻飘飘打发了,把他仍在馆驿不闻不问,就等他自己识趣告辞走人。

  苏轼怎么可能就这么走人?

  宋使的身份,是赵孝骞亲自说服官家,为他争取来的。

  原本苏轼已被章惇打压得抬不起头,纵然章惇被赵孝骞整治得服软了,但苏轼个人仍然前程黯淡,除了告老致仕,别无他途。

  是赵孝骞最后拉了他一把,不惜搭上自己的面子,在官家面前游说,官家才给了苏轼一次机会,让他出使辽国。

  重任在肩,踌躇满志的苏轼,到辽国后却被当头淋了一盆凉水。

  他被辽帝忽视了,他这个宋使毫无存在感,辽帝没兴趣与他谈两国的事。

  赵孝骞好不容易为他争取的前程,而他出使一趟辽国啥都没干,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去了?

  当然不行!

  苏轼虽已是花甲之年,但仍满腔报国的豪气,无论对大宋,还是对赵孝骞,他都无法辜负。

  所以苏轼要在上京搞事,他要让辽国的君臣权贵都注意到他,他要让辽人都能听到他的声音,他还要为大宋立功,为赵孝骞长脸。

  哪怕因此搭上自己的性命,苏轼也在所不辞。

  他的家国情怀,他的豪放洒脱,不能只体现在文章诗词里,词章再华丽,也不过是百无一用的书生。

  他要实实在在为大宋做一些事,他的人生理想,从来就不是什么大文豪,而是成为这个积弱百年国家里挽狂澜的砥柱中梁,上报君恩,下泽黎民。

  被辽帝冷落,苏轼就已有了搞事的心思,不过没找到合适的时机,所以他才一直赖在上京不走。

  开玩笑,啥事都没干成,苏轼怎么可能走?

  直到数日前,宋辽前线传来消息,赵孝骞率部全歼辽军五万,耶律淳仓惶逃窜,大宋收获立国以来最大的胜利。

  听说消息后,苏轼激动坏了,独自在馆驿内又哭又笑,又是面南而拜。

  平复情绪后,苏轼定下神,他知道,搞事的时机来了,宋军的胜利是他最大的底气,有了这股底气,他才能从容不迫地给辽国权贵子弟授课,才能这般作死地煽动权贵子弟们谋反。

  权贵子弟们会谋反吗?

  当然不会,作为辽国的既得利益者,他们怎么可能拆自家的墙角。

  但苏轼给弟子们授业的内容一定会传出去,这就够了,他要辽帝耶律洪基看到他,正视他,坐下来心平气和地与他聊。

  那时候,才是他这个宋使为大宋发光发热的时候。

  课堂上,苏轼继续侃侃而谈:“都吃过鸡蛋吧?鸡蛋这东西,从外部被打破,它不过是别人嘴里的一道菜,如果它从内部破壳,那么它就是新生,你们品,仔细品,品其中的道理。”

  苏轼再次给权贵子弟们种下了邪恶的种子。

  很多弟子开始露出困惑之色,察觉不对劲的人越来越多,但众人表面上还是非常恭敬地表示受教。

  苏轼微笑捋须。

  如果你们觉得老夫上的课不对劲,相信老夫,那不是错觉。

  一堂课结束,弟子们纷纷告辞。

  苏轼坐在屋子里,有一口没一口地饮着酒,表情非常的惬意。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走进屋子,不等苏轼诧异,来人却转身关上了门,然后笑吟吟地看着他。

  苏轼打量来人一番,皱眉道:“你是何人?”

  来人朝苏轼躬身长揖一礼:“下官皇城司勾当公事甄庆,是河间郡王赵孝骞的属官,奉赵郡王之命,特来密见苏学士。”

  苏轼一愣,接着喜道:“赵孝骞封郡王了?”

  甄庆微笑道:“郡王殿下为大宋立下盖世泼天之功,理应晋爵。”

  苏轼连连点头,提起酒坛狠狠灌了一口,似乎在为赵孝骞庆贺。

  “没错没错,确实值得封郡王,赵子安,哈哈,郡王殿下,好样的!不愧是赵氏子弟,不愧是我大宋昂藏大丈夫!”

  说完苏轼斜瞥了甄庆一眼,道:“老夫虽向来不喜皇城司,不过在这异国他乡,你又是子安的属下,不知为何老夫却瞧你有些顺眼了。”

  甄庆脸上仍堆满了笑容,态度不敢丝毫失礼。

  “能被苏学士看顺眼,实在是下官三生之幸,下官多谢苏学士垂青。”

  苏轼嗯了一声,淡淡地道:“你来见我作甚?”

  甄庆恭敬地道:“下官今日接到郡王殿下的密信,信中嘱咐下官见苏学士一面。”

  “子安要你转告老夫什么?”

  “郡王殿下让下官转告苏学士,‘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苏轼当即一愣,接着眼眶迅速通红,浑浊的老泪不由自主地滑落苍老的双颊。

  这句话不是赵孝骞和苏轼所创,它是五代时期吴越王钱镠写给王妃的家信里的一句话,短短一句,道尽相思。

  值得一提的是,钱镠的后人英才辈出,为千年后的华夏付出甚巨,其中包括钱公学森先生,钱公三强先生,钱公伟长先生等等。

  苏轼甚敬钱镠其人,曾经亲自为钱镠书写碑文,并为“陌上花开”这一句赋诗三首,名曰《陌上花》。

  今日苏轼又闻陌上句,又恰逢春暖花开的时节,应情应景,却是知交好友催他归矣,其中情义,怎能不令他流泪涕零。

  默默流泪半晌,苏轼方才哽咽地道:“回去转告子安,老夫……暂不归也。”

  甄庆讶然:“为何?”

  苏轼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封早就写好的信,道:“转交此信给子安,老夫不归之因,其中尽述矣。”

  说完苏轼朝甄庆挥了挥手,道:“速回,莫引人注目,你我虽道不同,但都是报国的汉子,身处龙潭虎穴,尔等当保重。”

  甄庆说不出话来,将信妥善地收入怀中,然后沉默地朝苏轼长揖一礼,正欲告辞,甄庆却突然转身,道:“郡王殿下还有一句话欲转告苏学士。”

  “说。”

  “郡王殿下说,他在真定府亲自猎得一头壮年黑熊,特意为苏学士留了一只熊掌,而且是肉质肥美的前掌,熊掌已腌制风干,就等苏学士归来,与您大快朵颐。”

  苏轼哈哈一笑:“子安那文弱模样,居然能猎熊?骗鬼去吧,简直不知廉耻!”

  说着说着,苏轼又流下泪来,脸上却强撑着笑:“告诉子安,熊掌给老夫留着,一口也不准动。”

  …………

  飞狐兵马司。

  赵孝骞坐在官署正堂,面前站着一名从真定府远道而来的文吏。

  文吏大约是真定府推官之类的人物,赵孝骞没仔细问。

  他是被李清臣派来禀事的。

  上月,赵孝骞率部与辽军激战之时,真定府来了一批官吏。

  官吏是朝廷经政事堂诸位相公商定,由吏部从一批寄禄官中筛选了一批,补充到真定府各个官职位置上的。

  自从赵孝骞以雷霆手段拿问了刘谦谅等官员后,真定府的官场几乎被清除了一半,涉案官员皆被拿问下狱,押送汴京治罪。

  犯官拿下了,位置却空了,真定府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李清臣一人身兼数职,人都快累成狗了。

  而朝廷的办事效率却奇慢无比,赵孝骞催请政事堂补充真定府官吏的奏疏递上去两个多月了,直到今日那些官员才赴任。

  这样的效率,赵孝骞也真是开了眼界,又不方便在奏疏里指着章惇的鼻子骂街。

  面前的文吏禀报过后,便垂手安静地站在一旁,一脸恭敬地等候赵孝骞的吩咐。

  赵孝骞没什么吩咐,他这个真定知府如今是类似于精神领袖般的存在,从来不管正事,都扔给牛马们去干。

  牛马们倒也自觉,尤其是李清臣,身为真定府判官,大小事务仍老老实实派快马送到飞狐兵马司禀报,生怕给赵孝骞留下擅专的坏印象。

  其实赵孝骞根本没印象。

  他放眼的地方,说是星辰大海未免有点夸张,但绝不止真定府的一亩三分地。

第466章 汉使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