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156章

作者:会说话的肘子

  宁朝实权亲王,离开了。

  对方没有再给他问出疑惑的机会,一代藩王便在这晦暗的囚室里,心甘情愿的死去了。

  陈迹某一刻甚至在想,靖王这三年里,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算计着未来,就连自己的死也要算计在内。

  对方之所以撑到现在,就是要将冰流留给他!

  来不及多想了,他掏出钥匙打开囚室,拉起世子往外跑去。

  世子喊道:“陈迹,救我爹啊,他还在里面!”

  陈迹不答,他只是拉着世子往前跑去,穿过长长的昏暗的甬道,冲破囚笼。

  来到地面时,佘登科吓了一跳。

  只见雪地上躺着上百名解烦卫尸体,红色的血在冬夜里冒着热气,将雪一一融化。

  雪地中,梁猫儿泪流满面的扶着梁狗儿,只见梁狗儿左手拄刀而立,顶天立地。

  只是,梁狗儿背后一道血痕从肩膀斜贯至腰后,右臂……空空荡荡。

  陈迹迟疑道:“狗儿大哥,你……”

  梁狗儿咧嘴一笑:“他娘的,解烦卫里藏着不少行官,阴沟里翻船了。督脉断了,往后用不成刀。不过也正好,这一身刀术祸害梁家十几代人,没了就没了吧。”

  陈迹怔怔的看着梁狗儿,耳边忽然回响起王道圣的话,世人大多只能看见身外之物的得失,却看不见自己本心的得失。你难受,是因为你心里缺了一块。

  他避过眼神:“谢谢狗儿大哥。”

  梁狗儿残喘着沉声道:“少来假惺惺的,我不喜欢与你这种不择手段的往来,咱们往后相忘于江湖再不相见。你我以前不是朋友,以后也不是。佘登科,我劝你也不要和这种人做朋友了,不然哪天他把你卖了都不知道。”

  佘登科赶忙道:“狗儿大哥,陈迹他不是……”

  梁狗儿打断道:“他马上就是了,人只需要改变一次,就沿着这条路一直改变下去,再也回不了头。”

  陈迹只感觉心里一阵沉闷的疼痛,他没有解释什么,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只白瓷瓶抛给梁猫儿:“黄山道庭的药。”

  梁狗儿凝重道:“往后你欠我兄弟二人一条命,若有一天梁猫儿有难,不论你身在何处,不论上刀山、下火海,你都必须把这条命还上。”

  陈迹:“好。”

  此时,远处响起马蹄声奔腾而来。

  陈迹看向众人:“佘登科你接下来带着世子按计划行事,自会有人送你们离开洛城。”

  佘登科诧异回头:“你要去哪?你不跟我们一起去景朝吗?你留下会死的。”

  陈迹深深吸了口气:“我不能走了,我还有事要做。”

  佘登科正要说什么。

  却见陈迹孤独的向后退去,一步步退进黑夜里:“有人给我说过,什么也无法舍弃的人,什么也无法改变。抱歉了诸位,让你们以身涉险,我陈迹欠你们一条命。此次一别不知道何时还能再见,又或许永远也见不到了,到了景朝如果你们一起喝酒的话替我喝一口,保重……一定要保重!后会有期!”

  说罢,陈迹转身狂奔起来。

第189章 冯先生

  大雪中,陈迹距离佘登科、世子、梁狗儿、梁猫儿的目光越来越远。像是从辉煌的舞台,跑进了舞台外的黑暗里。

  陈迹仿佛回到刚刚来到这世界的某个午夜,他就站在太平医馆的柜台后面,独自恶补着医术总纲。然后写下十个字,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陈迹从內狱出来的一瞬间,终于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并非偶然,靖王、师父、李青鸟谋划了这一切,要将自己当做最重要的棋子。

  自知命不久矣的靖王,以整座靖王府为代价给予自己冰流,便是为了让自己快速成长。

  对方似乎为自己安排了格外艰难的命运,所以才会对自己说了两次对不起。

  也正是因为这份命运太苦了,当自己想要跟随吴宏彪、司曹癸离开宁朝的时候,师父动了恻隐之心,劝说自己离开。

  那一刻,师父曾希望自己一走了之。

  如果自己当天离开了,也许便跳脱了棋盘。由此可猜,靖王并不知道自己还有景朝这条退路,对方并不知道自己与陆谨的关系,所以也从未利用过这层关系……师父帮自己保守了秘密。

  那个嘴毒血冷心热的小老头,终究是帮了自己。

  可靖王到底想让自己做什么?是否四十九重天的神仙有关?

  不论靖王还是宁帝,他们都是冰冷又强大的政治生物,寻常人根本无法彻底揣摩他们的意图。

  自己又该怎么救白鲤?

  死局。

  陈迹忽然想起师父说的话:若他足够聪明,就该一走了之。

  他身怀剑种门径,景朝还有一位身居高位的舅舅关照他。只要去了景朝,他便有足够的时间,等待自己如武庙山长陆阳一般,强大到睥睨世间。

  十年。

  二十年。

  他还年少,他等得起……但他不想等,也不能等。

  陈迹知道,今时今刻,洛城有一个人可以保白鲤性命,也只有这一个人可以。

  此时,黑夜长街有一名解烦卫策马奔腾而来,铁蹄踏在积雪上溅起雪浪。

  解烦卫看见陈迹的刹那间,果断拔出腰后长刀,伏低了身子袭杀而来。

  陈迹不退反进,人马交错的瞬间,骑于马上的解烦卫一刀左侧劈来,陈迹却精准拉住战马缰绳翻身而起,从右侧一脚将对方踹飞出去,自己落在马鞍之上。

  他一勒缰绳,骏马人立而起,调转了方向。

  待解烦卫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时,陈迹早已策马远去,时不我待。

  两炷香后,陈迹看着眼前晦暗的环景胡同。

  这本是洛城密谍司的衙门,但密谍们向来喜欢在內狱这般暗不见天日的地方办案,所以正经的衙门反倒闲置下来……直到白龙出现,这处衙门才重新启用。

  陈迹在衙门前勒住缰绳,深吸一口气,直到心跳与血液全部平息,不再翻涌,这才翻身下马。

  他大步流星朝衙门里面走去,雪已落满空空荡荡的庭院。庭院中若有如无的飘荡着中药气味,如檀香,又似麝香。

  衙门深处燃着一盏灯,白龙戴面具在红木桌案后正襟而坐,似在批阅文书。

  无垠黑夜里,只剩这一盏光。

  正堂里,白龙听闻脚步声抬头看了陈迹一眼,复又低下头去,一边批阅文书一边漫不经心道:“这么晚了来密谍司衙门做什么?”

  陈迹穿过庭院踩过积雪,一步一台阶:“冯先生我们的约定是否还有效?”

  衙门正堂里,白龙手中朱砂笔忽然停下,宛如这衙门外的大雪也停在了空中。

  ……

  ……

  片刻停滞后,白龙手中的朱砂笔又动了起来,他坐在桌案后面给文书打上朱批,而后轻描淡写道:“本座怎会是冯先生?”

  此时,陈迹环视正堂,他看见桌案上有两只茶杯,茶水还冒着热气,都只剩一半……说明方才白龙有客人在此,刚刚离开。

  而这位客人,是可以让白龙摘下面具喝茶的存在。

  陈迹目光回转,回答道:“自打白龙出现,冯先生便不见了。”

  白龙头也不抬的慢条斯理道:“这世上没有同时出现过的人多了去,何以见得本座便是冯先生?本座得在内廷候驾,冯先生却要一直待在刘家,我们二人如何分身两地?”

  陈迹回答道:“这只御赐的面具像是一个戏法,谁戴面具,谁就是白龙。想来姜焰也只是您的傀儡,而您才是修行厌胜之术的那位大行官。”

  白龙像是被陈迹给逗笑了:“少年郎怕是喝了假酒吧,谁给你的胆子来本座面前胡言乱语?”

  陈迹想了想说道:“我拿了靖王血书去千岁军密谋劫狱,回来却安然无恙,千岁军也没有追杀我。我思来想去,只有冯先生会出手保我,多谢冯先生。”

  白龙轻描淡写道:“深更半夜来本座面前胡言乱语,小心人头落地。”

  陈迹平静道:“冯先生,王爷已经将您的身份告诉我了。”

  白龙嗤笑道:“你也配来诈我?”

  陈迹摇摇头,诚恳道:“不是诈,王爷临终前已经他的计划和盘托出,让我相助您……”

  未等他说完,白龙哈哈大笑起来,像是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小子为了诈我,竟敢编下弥天大谎,真不怕本座现在就杀了你?当真胆大包天!”

  陈迹忽然说道:“冯先生,我师父说我若遇到天大难处,便来找你。”

  白龙笑着将朱砂笔搁在笔架上,他摘下了自己的面具,露出了冯先生的模样:“本座懒得听你胡编乱造了,蠢话听得多了,本座怕忍不住杀了你。”

  陈迹沉默不语。

  白龙笑着说道:“本座曾再三询问你,是否要随我做事,你都拒绝,如今怎么又想开了?”

  陈迹回答道:“自然是打算弃暗投明,投奔远大前程。”

  白龙慵懒的挥了挥手:“我知道你为何而来,我也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如今与往日不同,你所求之事,我做不到了,请回吧。”

  陈迹站在桌案对面问道:“冯先生知道我所求何事?”

  白龙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漫不经心道:“这世间能叫人舍生忘死的事情并不多,所以不难猜。只是郡主如今身陷谋逆大案,此事乃御前直断,旁人可不敢多嘴。别说是我,便是内相大人、吴秀大人,也不敢为她求情。”

  陈迹沉默许久,最终俯身抱拳,躬下腰去:“如若冯先生不弃,卑职愿为冯先生鞍前马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少年像是要将自己做成一场交易,用一个人的命运,换另一人的命运。

  白龙起身俯视着陈迹的脊背,似笑非笑:“为这种小事便弯了腰,如何成大事?”

  陈迹没有起身,再次恳切道:“望冯先生成全,卑职此后定当为冯先生竭心尽力。”

  白龙没有答应下来,而是随口道:“你也看到了,本座身边兵强马壮,从者如云,整个密谍司都得归本座调遣,又何缺你来帮我做事?”

  陈迹直起身子,直视着白龙:“既然冯先生从者如云,为何此时冯先生身边无人?”

  白龙眉头微挑。

  陈迹说道:“因为他们被我引走了。”

  白龙赞叹道:“你还真是不想活了啊,连这种话也敢说出口。不过,你当真以为你能将其他密谍玩得团团转?若不是有人来此,为你拖住本座一个时辰,你以为你有机会将世子带出內狱?”

  陈迹下意识看了一眼桌案上的茶杯……原来,方才有人来了密谍司衙门,拖了白龙一个时辰?

  他回过目光说道:“那也是我的本事。”

  白龙一怔,继而哭笑不得:“往日倒是没发现你脸皮这么厚。好好好,即便这也是你的本事,你以为你能将世子送出洛城?仅凭这些本事,还不足以让我为你冒险救下郡主。”

  陈迹低头思索片刻,再抬头时,目光在烛光中摇曳不定:“白龙大人,郡主如今对你们的作用便是抓住韩童,可我觉得韩童必不会为了她束手就擒。卑职愿为大人抓捕韩童,届时大人不再需要郡主了,还请高抬贵手。”

  白龙斜睨着陈迹,审视中略有欣赏:“心狠手辣,有点大人物的样子了。不如我们打个赌,以今晚子时为界,你若真能让我抓不住世子与梁狗儿,本座便算你赢了,有资格在本座手下做事。若你输了……”

  陈迹笃定道:“我不会输。”

  ……

  ……

  东市,漕运码头。

  往日里即便下着大雪,也有纤夫与力棒在夜晚忙碌着,南来北往的货物在此集散,乃天下枢纽之一。

  正所谓日有千人拱手,夜有万盏明灯,好不热闹。

  而此时,整个码头静悄悄的。许多大船放了锚,停在黑漆漆河面上,迟迟不肯靠岸,等待着洛城风波平息。

  大雪落在湖面,韩童戴着斗笠在一艘艘船只的甲板之间穿梭跳跃,如履平地。

  甲板上有守夜的船手,见了他也只是微微点头,没有声张,任由他像幽灵一般如入无人之境。

  韩童来到最边缘的一艘船上,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火寸条,拔开木质的盖子,磷火烧出红色的火星。

  他举起火寸条在空中晃了三下,停顿三息,又晃了五下。

  片刻后,河中央一艘双桅快船默默起了锚,向码头靠近过来。

  当船停靠稳当,有人从高高的船舷上一跃而下:“宗主,怎么突然调度这艘船靠岸?这艘接下来是要往扬州去的。”

  韩童沉声道:“不该问的不要问,船不要放锚,随时准备离开码头。今晚需要你夹带几个人,暗室里没人吧?”

  中年汉子说道:“有个江湖客藏在里面。据说在京城睡了官贵人家的小姐,人家家里请了‘灯’的人追杀他,没咱漕帮掩护必死无疑……”

  “没问你这些。”韩童打断道:“把那个江湖客撵走,暗室里不要留其他人,我送上船的人绝对不能有事,记住,你有事了她都不能有事。”

  中年汉子憨厚笑了笑:“行,那我等会儿就去把那江湖客宰了,他身上应该带着两根小黄鱼呢。”

  说话间,码头最边缘的一艘船帆突然升起一半,韩童豁然回头望去,这是漕帮之间的暗号!

  他身后中年汉子压低声音:“宗主,有朝廷鹰犬来了,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