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148章

作者:会说话的肘子

  下一刻,云羊冷笑一声:“站着别动,不然取你性命。”

  他上上下下摸索陈迹的衣物,想要看看陈迹是否藏了物件,然而搜了半天,什么都没能搜出来。

  陈迹笑道:“云羊大人,先前我们之间是有误会,但如今大家已是同僚,暂且先放下猜忌的心思,好好为内相大人做事吧。”

  云羊也笑了起来:“如此,甚好。伱继续搜,我再去其他地方瞧瞧。”

  他转身往外走去,出了门。

  屋里的陈迹、屋外的云羊,一同敛起笑容。

  ……

  ……

  冬日的天色暗得格外早,行人低着头,神色匆匆归家。

  金猪骂骂咧咧领着陈迹进了一家面档,他坐在八仙桌旁搓着冰冷的双手:“白龙到底靠不靠谱啊这么冷、这么多人搜了一整天,连云妃的影子都没见到,分明是個假线索。”

  陈迹抽出筷子,找店家要来热水冲洗:“大人稍安勿躁,如今寻找云妃已是头等大事,即便是假线索也得一一印证。”

  待到店家端来热腾腾的牛肉面,金猪将牛肉都夹进陈迹碗中:“赶紧吃吧,吃完回家歇息,明日那白龙还不知道要闹什么幺蛾子。”

  陈迹嗯了一声。

  这时,金猪吃面的动作一停,抬头扫他一眼,突兀提醒道:“千万不要动歪心思,记住我说过的话,该忘的都忘了吧这就是命。”

  “命?”

  金猪笑了笑:“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陈迹看着面前碗里的牛肉:“金猪大人,若能重活一次,你选择当一个好人还是恶人?”

  金猪想了想:“恶人。”

  陈迹疑惑:“为什么?”

  金猪洒然笑道:“我最想做的那件事,好人可做不成,快吃吧。”

  陈迹嗯了一声,他低头几口将牛肉面吃完:“大人,我回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啊?吃这么快!”金猪愕然抬头,正看到陈迹已经起身独自走入黑夜。

  ……

  ……

  门外,寒风一吹,陈迹只觉得连呼出的白气都仿佛会立刻凝结成冰。

  肚子有些撑,先前吞下的那页纸在胃中无法消化,他紧了紧领子,低头顶着寒风向远处走去。

  不知多久,他来到一处黑暗巷子前,轻声道:“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

  下一刻,乌云在巷子里的阴影中喵了一声,示意他跟上。

  陈迹站在巷子口,似有犹豫,似有纠结,最终还是跟上,在一扇破旧的木门前停下。

  他抬起手,用指节轻轻叩门:“夫人,开一下门。”

  木门被人豁然拉开,云妃一副邻家妇人的朴素打扮,眼中俱是寒意:“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为何阴魂不散?!你军情司既然如此神通广大,为何还会被阉党剿灭?”

  陈迹抬头直视着云妃:“夫人,如今这洛城里没有我找不到的人了,您躲也没用。我今夜来,是有很多问题想问您……还是进去说吧。”

  云妃默默侧开身子,又将门关紧。

  陈迹站在小小的院里,背对着云妃慢慢开口说道:“夫人恨王爷吗?”

  云妃面色平静:“恨他什么?”

  陈迹想了想说道:“恨他多年如一日冷落您……您在悯忠巷留的那封告密信,我偷偷藏下了。”

  云妃面色一变:“你藏下了?此事与你有何干系,为何要多管闲事?”

  陈迹轻声道:“您可知道您那封信若被密谍司找到,靖王、世子、郡主必死无疑。其实王爷知道郡主不是他亲生女儿的,那一天他见到韩童时的神情,应是知道这一切的,您大可不必因此害他性命。”

  云妃沉默许久,冷笑起来:“他知道,他当然知道!因为他娶我进王府之后便一次也没碰过我!”

  陈迹怔住,他本是诈云妃,却怎么也没想到诈出的真相会是这样。

  云妃走进屋中端坐下,她冷冷凝视着陈迹:“我生下白鲤本是要气他的,却没想到他半点也没生气,反而将白鲤视若己出。这世上最可怕的目光不是轻视你,而是他从来都不肯看你。”

  陈迹默然无语。

  云妃冰冷道:“这些年,百姓都说靖王是个好王爷,他们岂知他们嘴里的好王爷,不过是宁帝的忠心打手罢了。当年他娶我便是为了我背后的罗天宗,如今他要死了,却想将刘家、罗天宗一同带进坟墓里,凭什么?”

  陈迹轻声问道:“王爷要死了吗?”

  云妃掩嘴笑了起来:“看来你也只是知道一些皮毛。三年前你师父从京城带来生羽丹,便是黄山道庭赠予宁帝的那一枚,如今三年之期已到,他马上就要死了。”

  陈迹恍然,难怪靖王看都没有看静妃带回的那枚生羽丹,只因为对方已经吃下一枚,再吃一枚也无用。

  原来靖王真的要死了……可世子与白鲤怎么办?

  云妃慢条斯理道:“这么多年来,我只有一个心愿便是生下个男孩,只有这样,罗天宗才有真正的立身之地。我为他做了那么多事,为他调度罗天宗,为他筹集粮草,为他筹措军费,可他即便要死了也不愿给我这个机会。”

  陈迹问道:“所以您故意没有将红衣巷金坊有埋伏的事情告知世子、郡主,骗他们去送死,绝了靖王子嗣?”

  云妃诧异打量他:“难怪朱云溪与白鲤安然无恙,原来是你在从中作梗。”

  陈迹不解:“可白鲤是您的女儿啊,白鲤何错之有?”

  云妃站起身来,歇斯底里道:“我又何错之有?”

  陈迹看向云妃轻声道:“夫人,我一直在犹豫着自己要做一个怎样的人,我问我师父,我师父说心可以热,但血要冷;我去问王先生,先生说要凭良心做事,不然心里就会缺掉一块。”

  陈迹说道:“今天我一直在想他们说过的话,两位老师说的都有道理。但金猪大人说得更有道理,他要做的事情,好人办不到,只能当恶人。我也一样。”

  他继续说道:“靖王不是一个好人,他为了他的谋划牺牲掉这么多人。可郡主不该为你们陪葬,她今天将门合上的那一刻,我就在想,一定要让她活下去。”

  云妃皱起眉头:“你想杀我?我已将你景朝贼子身份写下,若你杀我,自然会有人将那页纸送去密谍司。”

  “您怕是送不成了。”

  说话间,乌云叼着一页纸跳到陈迹肩膀上,它一松口,那页纸便落在陈迹手中。

  陈迹走到屋里,当着云妃的面,将那页纸搁在烛火上:“夫人说的是这一页?”

  云妃看着那页纸一点点燃烧起来,火光将她的脸庞点亮,而后又渐渐暗淡。

  她豁然抬头看向陈迹:“我是白鲤生母,你若杀我,往后如何面对她?就算她不知道,之后的每一天里你只要看到她的脸,就会想起是你亲手杀了她的母亲!”

  陈迹松开手,任由那页纸烧成飞灰飘散,眼里的火光也一点点熄灭:“我知道,她能活着就行。”

  说罢,他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刀:“抱歉了,夫人。”

  片刻后,陈迹推门而出,一步步走出昏暗的小巷。

  乌云跳进他怀里,仰着脑袋看他:“你没事吧?”

  陈迹往安西街方向走去,他站定回头,看向身后。

  原本应该灯火通明的东市,此时黑乎乎一片。长长的青砖长街延伸至世界尽头,像是一条不归路延伸进了深渊。

  “乌云。”

  “嗯?”

  “我应该做不成一个好人了。”

第180章 酒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少年郎,早点回家歇息,莫让家人担心。”

  “好的,谢谢老伯。”

  一更天,苍老力衰的打更人提着白纸灯笼,与迎面而来的陈迹擦肩而过。

  陈迹左手抱着怀里熟睡的乌云,右手抱着一坛酒穿过安西街,将太平医馆的木门推开了一条缝。

  他愣了一下,屋里有橙黄色的灯光从门缝透出,像是这冬日里难得的温暖。

  柜台后,姚老头正拨拉着算盘记账,许久不见的乌鸦回到了医馆,站在他肩膀上。

  姚老头抬眼扫过陈迹,寡淡问道:“今天怎么没喊‘回来了’?”

  陈迹笑着进了门:“乌鸦叔,好久不见。”

  乌鸦抬了一下翅膀,算是打了招呼。

  姚老头看向陈迹手里的酒坛子,眼神中意味不明:“明早不要去挑水了。”

  陈迹将酒坛子搁在柜台上,好奇问道:“为什么?”

  姚老头随口说道:“往后记住,杀人之后莫去城隍庙,莫往井里看,风水不好。”

  陈迹微微一怔,虽不知何意,却还是应了一声:“好。”

  姚老头问道:“后悔吗?”

  陈迹想了想:“不后悔。”

  原来姚老头没睡,是对方知道自己今夜经历了什么,于是等着自己。

  如他第一次踏入太平医馆时的感觉一样,仿佛只要一脚踏进来,外面的一切都可以暂时忘记、放下。

  这位刻薄的老太医,血虽然是冷的,心却是热的。

  姚老头拆开酒坛子的泥封,闻了闻味道皱起眉头:“多重的心事才会买这么烈的酒?去拿两只碗来。”

  陈迹哦了一声,去厨房取了两只陶碗。

  姚老头给自己倒了浅浅的碗底,端至嘴边慢慢抿了一口。

  陈迹好奇问道:“师父也喝酒?我以为您从来不喝的。”

  姚老头看着柜台上的灯苗:“年轻时爱喝,后来不喝了。”

  陈迹不解:“为什么不喝了?”

  姚老头想了想:“年纪大了以后,酒喝起来有点苦。”

  他低头看着碗底的酒液在灯火里晃动:“活得越久,越感慨造化弄人,时也?命也?今晚杀这个人,关键不在于郡主会不会知道真相,在于你自己能不能过心里那个坎儿。”

  陈迹沉默不语。

  姚老头看向他:“但好在你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什么也无法舍弃的人,什么也无法改变。”

  陈迹认真思索这句话,而后也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不多,只有浅浅的碗底。

  他轻啜一口,而后哈出一口浓烈如刀的酒气。

  此时乌云也醒来了,它探着脑袋舔了一口陈迹碗里的酒,顿时辣得吐舌头,逗得乌鸦用羽翼指着它无声大笑。

  乌云生气了,在屋子里追着乌鸦扑。

  陈迹忽然说道:“师父,靖王与陛下谋划了这个局,对不对。他们苦于世家把持国家钱粮已久,却无处下手。只能靖王以身入局,诱骗刘家谋反,拿刘家开第一刀。”

  姚老头又浅啜一口烈酒,没有说话。

  陈迹继续说道:“只是靖王没想到,宁帝刚杀了刘家便要连他一起杀……等等,靖王是知道的!”

  所以靖王才会去听那一折《白舟记》,戏里讲得便是‘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所以靖王才会在事发前托孤!

  靖王一直都知道皇帝要削藩!

  陈迹疑惑:“可靖王既然知道结果,为何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他还有其他的谋划吗?”

  姚老头随口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陈迹怔然。

  姚老头看着一猫一鸟折腾,随口问道:“你如今得了静妃与云妃的冰流,一天两根人参,如此修行进度不怕金猪生疑?”

  陈迹想了想解释道:“师父,我等不得了。”

  静妃与云妃所给冰流,要比以往任何人给得都多,粗略算下来,足够消化二十余根人参。只可惜刘阁老是丁忧辞官回家的,没有冰流。不然当朝阁老产生的冰流,恐怕比两位王爷侧妃加起来还多。

  姚老头叹息一声:“山君门径最怕的就是急,若让人瞧出了端倪,天下容不得你。”

  陈迹回答道:“师父,我有密谍司给的修行门径做掩护,金猪即便发现我修行速度有问题,也不会知晓我修了山君门径。另外,这世上能将人牢牢绑在一起的只有利益,我虽不知道金猪蛰伏在密谍司到底要干嘛,但一定是天大的事情。”

  陈迹继续说道:“他需要实力。我修行越快,他便越离不开我,若现在让我说一個最不希望我死的人,一定是他。”

  姚老头挑挑眉头:“若等他将事情办完,不再需要你的时候,你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