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112章

作者:会说话的肘子

  陈迹下意识举刀格挡,可刀才举到一半,奉槐的刀尖便已停在他的眉心。

  沉默中,刀尖并未落下。

  陈迹沉重呼吸着,回忆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他不知道奉槐何时藏在树上的,也不知道奉槐为何能猜到自己会走这条路,只觉得自己像是个棋道的初学者,步步都被人算准。

  奉槐脸上涂抹着草汁,身上捆扎着树枝,刀尖一动不动,没有丝毫颤抖:“先前王只让我们在山顶厮杀,是为了保护你,好让我们只比拼技艺。可真正的厮杀,不只有技艺。”

  陈迹若有所思:“厮杀?”

  奉槐凝重问道:“何为厮杀?”

  未等陈迹回答,他便继续说道:“所谓厮杀,便是想敌人之所想、料敌先机,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山川、河流、树木、人心,结束对方生命。”

  说着,奉槐收刀,缓缓向身后的树林中退去,临退入阴影前,他轻声说道:“老师,这都是您当年教我们的,如今换我教您了。”

  直到此刻,陈迹才明白奉槐的实力不止于刀术,而真正的厮杀也才刚刚开始。

  从中午到傍晚,陈迹在这青山之上一次又一次被奉槐刺杀,对方如鬼魅一样,倾尽所能将毕生所学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走在树林里会被杀,走在河边会被杀,走在开阔地还是会被奉槐、奉烈围杀。

  奉槐有时候像块树皮似的粘在树上,有时又如同河水里的一根浮木,演什么像什么,硬生生将青山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鬼山,恐怖至极。

  只是这一次,奉槐不再动手杀人,而是一次次在将杀未杀之际收手,留陈迹一人在原地回忆着所有细节。

  某一刻,陈迹走在空旷处,回首望向山巅。

  轩辕便手拄王旗,静静的在最高处俯瞰着他,脸上的表情不知是讥讽还是悲悯。

  ……

  ……

  “陈迹,醒醒了陈迹!”

  有人一巴掌拍在陈迹肩膀上,他顿时站起身来,下意识挥出手中的“鲸”,向左侧劈去!

  这一瞬,他挥刀抬手之时还在青山那茂密的树林阴影里,手臂落下时,却已回到了伊川县城的落日余晖里,手中空空如也。

  陈迹迟疑着低头环顾,王先生、白鲤、世子、陈问宗一车子人坐在牛车上,怔怔的抬头仰望着他,白鲤拍他肩膀的手还悬在半空。

  牛车已经停下,身旁便是“喜迎”客栈,旧旧的两层木门楼,看起来便有些年头。

  王道圣仔细打量陈迹片刻,随口问道:“做噩梦了?”

  陈迹赶忙顺着说道:“是的先生,我方才做了个噩梦。”

  王道圣微笑道:“想必是没休息好的缘故。稍后在这家客栈住下,所有人都早些歇息吧。”

  此时,店里的几名伙计笑脸迎了出来:“几位客官里面请。”

  张夏问道:“有热水吗?”

  伙计赶忙回答道:“有的有的,后院里烧着呢,只是一壶热水要两文钱。”

  张夏浑不在意:“有喂马的豆料吗?”

  伙计笑着说道:“也有也有,客官您这匹骏马威武神异,得吃最好的豆料才行呢!”

  张夏随手将马鞭也扔给伙计,笑着说道:“会说话!”

  伙计手忙脚乱的接住马鞭,点头哈腰的领着他们进了门。

  进门前,陈迹下意识向内打量环境,将周围边边角角全都扫了个遍,生怕从哪里蹦出个奉槐来。

  白鲤好奇道:“陈迹,你东张西望什么呢?”

  陈迹回过神来,暗暗笑自己竟被奉槐刺杀出了心理阴影。

  客栈一楼随意摆放着几张八仙桌,几桌客人正吃着饭,二楼才是客房。

  不知是不是陈迹神经过于紧绷的缘故,他刚刚踏入客栈的门槛,便觉得所有食客都有意无意的将目光扫来。

  陈迹揉了揉眉心,是自己太警惕才导致误会吗?

  他一边揉着眉心,一边低头用余光审视着所有食客。

  不,不是误会!

  这些人桌上有酒,但谁也不曾喝下一口,眼神清醒,面色如常。

  最关键的是,这些食客人人袖中藏着短刀,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陈迹可以。

  他上前一步,轻轻扯了一下王道圣的胳膊:“先生,这个客栈有点脏,咱们换一个吧。”

  王道圣怔了一下:“哦?”

  柜台后的掌柜赶忙走出来赔笑:“这位客官您说笑了,附近十里八乡,我们喜迎客栈绝对是最好的了,南来北往的大行商到了伊川县城,都只住我们这里的。”

  陈问孝转头看向陈迹,鄙夷道:“没有贵公子的命,得了贵公子的病。这客栈已是非常不错的了,我们都没嫌弃,你反倒嫌弃起来了?”

  陈迹不看他,而是看向王道圣:“先生?”

  王道圣深深看了他一眼,思索片刻说道:“那便换一家看看。”

  说罢,他转身出门,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只是他们沿着长街走了两里地,直到日暮西沉,也只找到三家客栈。

  而且无一例外,三家客栈全部客满,连马厩里都住着人,大多是要去陆浑山庄旁观文会的。

  陈问孝抱怨道:“赶紧回喜迎客栈,不然连那里也没住的地方了!陈迹,你要犯病别拉着大家一起行吗,这点苦都吃不了,我看姚太医还是太惯着你了!”

  白鲤皱眉:“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刚刚那客栈确实不干净啊。”

  就在此时,王道圣突然转身问陈迹:“你刚刚并不是因为脏才要换客栈的吧,且说说原因。”

  陈迹迟疑片刻,最终还是说出自己的顾虑:“方才客栈之中,很多客人身上都带着短刀,形迹可疑。”

  陈问孝突然笑出声来:“我看你是没出过远门吧,带刀有何问题?”

  靖王也笑了笑:“我当是什么事情……这年头出远门,带着刀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即便没遇上山匪和强盗,也要防着地头蛇盘剥。”

  说着,靖王从袖间掏出一柄短刀,陈问宗、陈问孝也从自己布包袱里取出一柄短刀,就连张夏也从靴子里抽出一柄匕首。

  陈迹:“……”

  靖王带刀他是发现了的,却没想到其他人也都带着。

  陈迹一时间想不到反驳的话,只好拱手道:“抱歉,是我小题大做了。”

  王道圣摇摇头:“无妨,出门在外,小心无大错。这次陆浑山庄文会吸引了太多外乡人,若不住喜迎客栈,咱们今天晚上真的要露宿街头了。”

  陈迹嗯了一声:“那就住喜迎客栈。”

  众人回到客栈,掌柜依旧笑脸相迎。

  陈迹环顾四周,方才的食客都已不见了踪影。

  他向掌柜拱手道:“先前多有得罪,还望掌柜的不要计较。”

  掌柜笑眯眯说道:“瞧您说得什么话,开门做生意哪能怕客人挑毛病?您就放心住下吧,咱喜迎客栈干净得很。”

  王道圣问道:“掌柜,还有几间客房?”

  掌柜指着二楼说道:“只剩下一间天字上房、一间黄字通铺。”

  陈问孝拔高了嗓门:“通铺?我等何时住过通铺?!掌柜,你看我等像住通铺的人吗?我们这里,可是有……”

  他刚要说堂堂靖王也在其中,却被陈问宗及时拦下,客气问道:“掌柜,我记得第一次进门时,您还说客房很多呢。”

  掌柜为难道:“若是您方才直接住下,那时还有天字三间,可就您出去这一会儿,又有行商来落脚了。”

  陈问孝皱眉:“我去找他们,既然是要去洛城做生意的,想必会给我们几分面子。”

  然而王道圣却淡淡的抬手止住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通铺便通铺吧,有个睡觉的地方即可。白鲤与张夏去住天字房,我们去通铺。”

  这年头的客栈都像是个大杂院,前楼是住店的地方,后院则建着拴马桩、饮马池,堆着不知道多少行商的货物。

  客栈里也很少有单间,多是为行商、马队准备的通铺,一个屋子要住一二十人。客栈惯用“天、地、玄、黄”来为客房取名,天字便是最好的房间,黄字则都是最乱的通铺。

  陈迹看向掌柜:“掌柜,真的没法再匀出一个天字房了吗?”

  掌柜摇头:“客官,真的匀不出来。”

  陈迹心中一沉。

  整个伊川县城的客栈都注满了人,唯有喜迎客栈还有房间,这多半是在等人。

  那么,如果他们就是最后一批客人,便意味着,对方等的就是他们。

  可是,靖王与王道圣为何会看不出来?

  ……

  ……

  掌柜领着众人上楼,来到黄字通铺门前,轻轻推开客房门。

  屋内黑咕隆咚的,足以睡下二十多人的大通铺上,已有好几位客人蒙着被子睡下,房间里呼噜声此起彼伏,脚臭味铺面而来。

  陈迹轻声道:“抱歉先生,是我耽误了时间,害你们只能住这种地方……”

  话还没说完,却见王道圣与靖王竟然都跟没事人似的走了进去。

  王道圣笑着回答道:“领兵在外时,最大的愿望便是有床褥子、有床被子就可以了,那些兵汉的味道,可比这里难闻无数倍,无妨的。”

  靖王也哈哈一笑:“我也是带过兵的,不比王先生差。”

  夜深人静。

  陈迹躺在通铺上和衣而眠,连被子都没有盖在身上,他闭着眼睛却不愿入睡,只默默听着呼噜声此起彼伏。

  窗外有打更人经过,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这时,房间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有人正在起身。

  陈迹微微睁开眼睛,却见靖王悄无声息的出了门去。

  门外有人轻声道:“您这边请,大人已经在后院等您了。”

第136章 墨玉

  昏暗的房间中,陈迹缓缓睁开双眼。

  幽暗的房间内门窗紧闭,月亮只能透过白纸窗投进朦胧的光影。

  他听见门外轻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下楼去了。

  陈迹平躺在通铺上,慢慢将短刀塞回袖子里,微微松了口气:起码那些带刀的客人,并不是来暗杀他们的。

  难怪靖王这种“老江湖”没发现这家客栈的问题,难怪靖王即便患病也要微服出巡,原来一切都是为了今夜的会面。

  可陈迹的心忽然又提起来:与靖王见面的是谁?对方要与靖王聊什么事情?

  谋反!

  除此之外,陈迹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一位实权藩王隐姓埋名来到小县城,将一次会面遮蔽得如此隐秘。

  他心中轻叹,谋反啊。

  一旦卷入这种事情中,恐怕靖王阖府上下都生死难料。以宁史为例,文官忤逆皇帝说不定还有活路,藩王却是一点活路都没有。有藩王被放进笼屉蒸死,有藩王被封在屋里饿死,死法千奇百怪、格外残忍。

  若事败,世子、白鲤……

  不过,陈迹现在更疑惑的是,靖王要见的人到底是谁,刘衮刘阁老?亦或是……景朝军情司司主!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慢慢坐起身来,仔细打量所有房客。

  王先生、世子等人舟车劳顿,早早便已睡去,其余几名房客更是睡得极沉,呼噜声震天响。

  陈迹坐在通铺上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轻手轻脚的起身,悄悄来到窗户旁,将窗户错开一丝缝隙朝外望去。

  他没敢将缝隙开大,只能换着角度透过缝隙扫视院子。

  窗外是后院,后院中停着一架马车、几架牛车,还有牛车上成箱的货物。

  几名黑衣人散落在院中,隐隐拱卫着什么。

  陈迹一旁看去,只见马厩的茅草屋檐下,竟有一人身穿黑袍静静站定,不急不躁的等待着。

  这就是靖王要见的人!

  陈迹换了角度看去,想要看清对方的样貌。可对方上半身被茅草棚的屋檐挡着,根本看不到面容,分辨不清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