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会说话的肘子
白鲤笑吟吟的把布包袱塞进陈迹怀里:“世人皆知我爹一诺千金,你最好还是想想怎么利用好这个人情再说……别忘了吃点心!”
说罢,她追上几步,轻盈一跃便倒坐在板车末尾,两条腿悬在板车外面,随着板车颠簸起伏而晃动。
白鲤拍了拍身边的世子:“哥,咱们这次出门,你可得记住爹叮嘱的事情,一个月内不准喝酒。”
世子冷笑起来:“嘁,我都出洛城了,他还能管得着我?”
白鲤眼睛亮亮的:“哥,这不好吧,万一爹知道了怎么办?”
世子浑不在意的挥挥手:“他知道又怎样,我已过及冠之年,喝个酒还需要看谁的脸色吗?”
白鲤长长的哦了一声:“真厉害呀!”
眼瞅着靖王坐在最前面,挥鞭子的动作一顿,接着鞭子狠狠落下,抽得老牛哞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
……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一架牛车、一匹骏马,跟着一个步行的少年郎。
冬日难得有一天云清气爽的好时光,陈迹忽然觉得出去游学一趟也不错,可以短暂的逃离是是非非、纷纷扰扰。
他不紧不慢的跟在牛车后面,解开怀里的布包袱,包袱里装着正心斋的点心,蜜三刀、金麻酥、桃酥、开口笑……
正吃着,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张夏策马走在他身侧,俯瞰着他手里的点心,漫不经心问道:“你与世子、郡主的关系很好啊,郡主竟还专门给你备了点心。”
陈迹转头看她一眼:“我与世子、郡主是朋友。”
张夏疑惑:“朋友?”
陈迹平静道:“你没朋友吗?”
张夏直白道:“没有。来洛城以后,想和我做朋友的要么是想讨些银子,要么是想求我爹办事,这种朋友不交也罢。”
陈迹随口道:“那以徐家的门楣,想与张二小姐做朋友可不容易。”
张夏忽然说道:“我叫张夏,不必左一个‘张二小姐’、右一个‘张二小姐’的称呼我。”
陈迹随口应了:“好的,张夏。”
就在此时,白鲤看着陈迹走在后面,转头对王道圣说道:“先生,陈迹已经走了好几里地,要不让他上车吧?”
王先生放下手中书卷,默默看向陈迹。
白鲤见有戏,赶忙补了一句:“您看他也受罚了,下次肯定不会再迟到。距离伊川县城还有四十多里地呢,这要一路走过去,鞋都走破了。”
王先生对靖王说道:“劳烦停一下。”
靖王头也不回的勒住缰绳,牛车缓缓停下。
正当白鲤准备招手让陈迹上车呢,却见王先生跳下车去,对靖王说道:“继续赶路吧。”
众人一惊:“先生,您这是做什么?”
王先生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抚平褶皱:“还好郡主提醒我了。我既然收了学银,便是陈迹的授业之师,他犯错,我也有责任,当一同受罚才是。你们且在车上坐着,我陪他一同走到伊川县城。”
陈迹开口说道:“先生,您不必如此。”
王先生却摇摇头:“此事与你无关,我也只是遵从本心行事罢了。”
陈迹有些惭愧:“抱歉,学生以后不会再迟到了。”
王先生却用书卷扫了扫他肩膀上的浮尘:“不,若再有比学习经义更重要的事情,你依然要去做。”
“嗯?”
王先生平静道:“知行书院能教你的,只是做人的道理,而这道理,便是凭心做事。见乞丐倒地便想帮助的恻隐之心是心,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正义之心也是心,心到了便去做,没有错。”
陈迹有些疑惑。
一贯严肃的王先生难得笑了笑:“若只是错过我一堂课,我可以再给你讲一遍。但有些事错过了,便永远错过了。”
陈迹深深吸了口气:“学生明白了。”
他突然觉得,这位王先生和他所见过的文人,好像都不相同。
“我也走路,”白鲤双手一撑板车,干净利落的跳下车来,与陈迹并肩同行,领扣上的红玉鲤鱼坠子如冬日里的一朵梅花。
世子犹豫片刻,也心不甘情不愿的跳下车,嘴里却抱怨道:“好好的牛车不坐偏要走路,你们都疯了嘛……”
陈问宗也要起身,却被陈问孝按住:“哥,你要做什么?他犯错他便自己承担好了,凭什么我们一起受罚?这一路走到伊川县城,脚都要磨起泡了!”
陈问宗叹息一声,最终还是坐了回去。
张夏看着走路的人,忽然跳下马来,牵着缰绳与白鲤走在一起。
白鲤瞪她一眼:“你下来做什么?”
张夏大大咧咧道:“都是同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世子竖起大拇指:“江湖儿女!”
……
……
牛车慢吞吞的出了南城门。
只见城外聚集着许多难民,搭着窝棚住下,每日靠着官府施粥求活。
世子问道:“你们有没有听说,前日夜里,西城门外差点闹出民变。最后是张拙张大人及时将粮食运到,还从灾民里抓了蓄谋煽动民变的歹人,这才将此事平息。”
陈问宗坐在牛车末尾,看向世子回答道:“我听家父提起过。他说那一日危在旦夕,灾民差点便要冲进洛城烧杀抢掠了。”
世子说道:“据说那天夜里有个戴着斗笠的蒙面人到城外做人质,承诺卯时粮食一定运到,这才压住灾民足足拖延了两个多时辰。这两天,各个茶馆里的说书先生都在城外,找灾民打听当夜的经过,打算将这位蒙面人的事给编成故事呢。”
张夏牵着缰绳,钦佩道:“我爹说那是位少年英雄,处变不惊、临危不惧,可为上将军。当时他不仅压住灾民拖延了时间,还找出了刘家安插在灾民之中的死士,很厉害的。”
白鲤下意识看了一眼陈迹。
前天,那不正是陈迹迟到的日子吗?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想到陈迹,这些话里,没有半个字提到陈迹,也没半分证据说那人便是陈迹。
可陈迹在她印象最深处,也是蒙着面的,也是处变不惊、临危不惧的。
陈问孝突然不屑道:“什么少年英雄,那是个阉党。”
张夏一瞪眼:“阉党怎么了?阉党也是实打实救了人的。”
陈问孝反驳道:“怎能因阉党偶尔做了件好事,便将他们说成英雄?他们也配?我爹说了,陈家若有谁与阉党来往,腿都要打断的!”
白鲤忽然又觉得,城外那人应该不是陈迹,只因陈迹救她的那一夜,便杀了六名司礼监的密谍。
杀阉党的人,怎么会是阉党?
一旁的王先生没有理会他们的争论,只是走到粥棚之下,对洛城府衙的官差说道:“今日便去登记造册,灾民里,家中有孩子的可多领半份粥,往后若孩童丢失,这一户人全都不准再领粥。”
官差不耐烦道:“你谁啊?滚一边去,轮到你来指手画脚?爷们想怎么施就怎么施!”
王先生也不恼怒,只是客气说道:“你便告诉张拙,这是王道圣说的,他自会明白。”
张夏好奇问道:“为什么孩童丢了,一家人都不许再领粥?”
陈迹随口解释道:“或许是要防止有人易子而食。”
张夏惊骇:“易子而食?父母岂会做这种事情?”
陈迹平静道:“大灾之年,只有强者和弱者。”
第132章 口含天宪
简陋的茅草粥棚下,官差垒起青砖灶台,八口滚沸的大锅飘出淡淡米香味。
王道圣对官差耐心解释道:“大灾之年,即便没有到易子而食的地步,也必有青楼来买女童。放心,我不与你为难,你且将我名字报与张大人即可,我与他也算是老相识了。”
正当陈迹以为官差还要反驳时,却见官差已经偃旗息鼓,神情讪讪道:“原来是王大人,卑职有眼不识泰山。”
陈迹小声问身旁白鲤:“郡主,王先生很出名吗。”
白鲤诧异的瞅她一眼,轻轻凑过身子低声道:“王先生的名字你都没听过吗,早些年他考中榜眼的时候就已经闻名天下了。”
陈迹嗯了一声,他倒是真不知道自己这位新老师有这么大的名头,只是报出名字便能让府衙官差客客气气。
此时,官差看着王道圣,有些为难道:“王大人,登记造册的事我们可以去做,但您也看见了,粥棚这里的官差也就十几号人,待会儿施粥都忙不过来……可否等我们调些人手再说?”
王道圣看了一眼粥棚,又看了一眼官差的人数:“你们且去登记造册,粥棚由我们来。”
官差怔了一下:“大人,打勺子施几千份粥是个力气活,怎能让您代劳?”
王道圣没有回答他,而是看向陈迹等人:“你们有没有问题?”
陈迹答道:“先生放心,我没问题。”
白鲤也笑吟吟的挽起袖子:“先生,我也没问题!”
张夏见状,当即将枣枣的缰绳拴在粥棚旁,也挽起袖子走过来:“先生,我们没问题的。”
这时,世子说道:“人不够。”
粥棚外的牛车上,陈问宗默默看着这一幕良久无言。
待到世子将目光扫过来,他当即要站起身,却被陈问孝扯着胳膊拽了回去:“哥你干嘛?咱们是来游学的啊,又不是来做苦力的。我见过那些官差施粥,舀几千勺粥,舀得胳膊都肿了。一般都是府衙里不受待见的官差,才会被派来做这种天寒地冻的苦差事。”
陈问宗神色肃然:“无需多言,你我读圣贤书十余载,岂能连这点是非都分不清楚?先前我没下车,那是因为陈迹自己犯了错,其余人不必因他受累。可如今是为百姓做事,你我岂可退缩?松手!”
他甩开陈问孝的手,跳下牛车挽起袖子:“先生,我也来帮忙。”
陈问孝孤零零一人坐在板车上,犹豫半晌,最终还是低着头跳下牛车,与陈问宗站在一起。
王道圣掀开一只锅盖,却见云雾般的蒸汽升腾起来。待白气散去些,众人却皱起眉头:米汤寡淡,一眼便能看见锅底的米粒。
陈问宗面色凝重的看向官差:“粥怎么这么稀?我朝铁律施粥时插筷不倒,你们怎敢煮这么稀的粥?”
官差吓得脸色惨白:“可不是我们要煮这么稀的粥,是张大人这么吩咐的啊。”
“张大人?”
“没错,”官差解释道:“张大人说粮食不够了,想要让城西、城南百姓熬过冬天,万万不可熬稠粥。真要按朝廷的规矩去施粥,只需十五日,粥棚便会断粮。”
“洛城粮仓里也没粮了吗?”陈问宗疑惑:“我记得秋粮上个月刚运到洛城。”
官差赶忙回答道:“张大人说,官仓里的粮食不能再动了。若军令来调粮,粮仓里却没有足够的粮,那是要掉脑袋的。”
“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张大人呢?”
“张大人说去想办法了……”
张夏好奇道:“那陈大人呢?我记得陈大人最讲原则,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理吧。”
官差迟疑。
张夏急性子追问:“你倒是说话啊!”
官差支支吾吾:“张大人找了一群讼棍和老光棍去衙门打官司,将陈大人拖在府衙里了……”
张夏一怔:“啊这!”
王道圣抬手止住交谈:“官差且去登记造册,这边有我们来施粥。”
说着,他开口对灾民说道:“上前领粥,老弱妇孺优先。”
只听那声音向外飘摇,明明并不大的声音,却硬生生传出数百米去。
陈迹一惊,他看见灾民慢慢站起身来,竟真的一个个让老弱妇孺走在了队伍最前面!
他在西城门前见过施粥,他也知道灾民是什么样的,大家饿成这副皮包骨头的模样,谁还顾得上尊老爱幼?
可王先生只一句话,便起了作用!
难道王先生也是行官?
陈迹默默看向世子与白鲤:“王先生方才……”
白鲤小声道:“我父亲说先生走的是圣贤之路,口含天宪可教化众生呢,不过他也说过,先生还有些事情没想明白,所以算不得真正的圣贤。”
陈迹看了王先生一眼,默默抄起硕大的木勺子,挨个给排队的灾民舀米粥。
那木勺子对女孩子来说太沉了,白鲤只挥了几十下便胳膊酸得有些抬不起来了,只能咬牙坚持:“要是猫儿大哥在这就好了,他的力气使不完。”
而陈迹忽然发现,当他一勺一勺将米粥舀给灾民时……体内那二十六盏炉火颜色竟变化了一些,虽然极少、极慢,但这每一分变化都是实打实的。
就仿佛倒焰窑的火候一样,六百度时是樱红色,九百度时是橘黄色,一千三百度之上时便会变成白色。
二十六盏炉火初燃时是樱红色,如今那红色正一点一点淡去,随之而来的,则是更加磅礴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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