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一时间大宁卫宁王府的承运殿内,有些安静。
朱瞻墡则是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不管他,交给陛下便是,我们做好我们的事儿。”
“和林前两天遣使过来,殿下还见吗?”罗炳忠低声询问道。
朱瞻墡稍加思忖点头说道:“见一见吧。”
彼此为了和平,都进行了最后一次尝试和沟通,当然这次的见面,并没有谈出个所以然来。
大明的诉求是对鞑靼和兀良哈完全王化,而和林瓦剌的诉求则是希望可以有一个缓冲带,作为缓冲带来缓和彼此之间摩擦。
这种根本利益诉求,直接导致了和谈的失败,双方交换了意见后发现完全是驴唇不对马嘴,没有任何结果。
而杨俊也写好了请战的奏疏,朱瞻墡落金印后,将奏疏送往了京师,交给京师廷议。
朱祁钰看完了奏疏,对着兴安说道:“阿剌知院预计谋反,准备偷袭我大明军,朝廷自然要应对,这个时候京营调动,京师守备空虚,而后襄王殿下从大宁卫五日赶至古北口,十五日就可围困京师!”
“朕手中无一兵一卒,只能开城投降,恭迎襄王殿下上位,不对,甚至都用不到朕开城投降,想来襄王殿下等这一天很久了,肯定早就买通了守将。”
“到时候,襄王殿下宽仁,给朕留下一个全尸,郕王府满门族诛,兴安,你说是不是这样啊?”
兴安吓得面如土色,这好好的一封奏疏,怎么就成了这么模样?陛下和襄王这对叔侄,为了大明殚精竭虑,襄王三让而不就,天下至德,青史佳话,怎么变了陛下说的要兵戎相见的地步呢?
兴安急切的说道:“不是的,不是的!襄王殿下不至于这般……陛下……襄王殿下从无意大位,为大明殚精极虑,鞠躬尽瘁,有恭顺之心,更有亲亲之谊。”
朱祁钰看着兴安手忙脚乱的模样,也是一乐,继续问道:“你说襄王无意大位?朕这个位子,天下哪个人不想坐?为了这个位子,自古至今,又流了多少血,掉了多少脑袋。”
“你也说了,襄王殿下为了大明殚精极虑,鞠躬尽瘁,他要是不谋大位,为何要如此奔波呢?”
兴安急的满脑门的汗,着急忙慌的说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陛下,臣以为……臣以为,可以趁着过年,召襄王殿下回京来,对对对,召殿下回来便是。”
兴安认为圣眷这种东西长时间不见面,就会寡淡起来,所以让襄王回来一趟,大家见见面,这圣眷自然就回来了。
“嗯,不错。”朱祁钰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那就召襄王回京吧。”
“臣遵旨。”兴安这才稍微松了口气,但是依旧是担忧无比。
陛下突然猜忌起了襄王,实在是让兴安不得不担心。
“你想什么呢?这马上就要打仗了,襄王在和林,万一被刺杀了,朕岂不是痛失皇叔?把他叫回来躲几天,等打完了再回去继续王化鞑靼。”朱祁钰不再逗弄兴安,这把兴安吓出个好歹来,就不好了。
“啊?”兴安慢脑门官司,陛下这话锋转的太快,快到他这个宫里的老祖宗,第一大珰都没接住。
“朕刚才说的那些可能,都是下这个套儿的人,希望朕这么想的,但是襄王那个人,朕还不知道?朕要是不抽着,他情愿在襄王府里载歌载舞。”朱祁钰指着桌子上厚厚的奏疏说道:“这位置给他坐,他都如坐针毡。”
“景泰三年朕留下襄王监国亲征平叛,襄王真的想夺位,最好的手段就是毒杀朕,但是他什么都没做,至德亲王可是有德的。”
朱瞻墡能不能做到?他本人肯定不行,但是天下最不缺少的就是阴谋家,也没有人能够拒绝从龙之功。
朱祁钰这位置就是给襄王,襄王都不要,五更天不到就起床,每天操阅军马、主持朝议、勾心斗角、体察民情,忙到子时都是寻常,一年到头哪有歇着的时候?
襄王为天下奔波,那是朱祁钰后面鞭子抽的。
“这给臣吓的,魂都飘了三丈远,六神无主。”兴安心里的石头这才落了地,如释重负的说道。
襄王可是宗室里的顶梁柱、活招牌,这要是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儿倒了,那去哪里说理去?
兴安忽然能够理解宋高宗为何会杀岳飞了,莫须有这种事,一不小心就会着了道,一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事儿,不断的增加的心理暗示,在这种情况下做出荒唐的决定来,便不奇怪了。
只能说宋高宗很蠢。
“召集朝臣军将来讲武堂商议下对和林的扫穴犁庭。”朱祁钰看兴安笑着说道:“这个套儿其实很高明,连环计,只要稍不注意,就会中这个圈套,只可惜,他们挑错人了,挑谁不好,挑皇叔下套。”
这个计策唯一的漏洞就是落在了朱瞻墡的身上,朱瞻墡但凡是有一点野心,也不至于一点野心也没有了。
“那是,襄王殿下是至德亲王,那是有德行的。”兴安赶忙应和着说道,而后去召集群臣将领议事,又差人把襄王给请回来。
很快,朝臣武将们都聚集在一起,来的都是朱祁钰的嫡系中的嫡系,大抵就是于谦、王文、江渊、王翱、石亨、朱仪等人。
众臣见礼,朱祁钰落座。
朱祁钰环视一圈之后,才面色沉重的说道:“皇叔和昌平侯的奏疏,诸位也都看了,朕以为时机到了。”
“朕等着一天,等了十年,埋骨土木堡的将士们等了十年,他们的亲人等了十年,甚至很多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兴安,把御书房的那块灵牌请来吧。”
兴安赶忙去请灵牌,陛下亲征带着、南巡带着,这十年,陛下每到中秋节都会上柱香,而后静坐片刻,一年都没有错过,兴安看着陛下等了十年。
这块灵牌有些人知道,有些人不知道,能进御书房议事的肱骨之臣都知道这块牌子,但是他们从来没见过上面写的什么。
朱祁钰看着那块灵牌,继续说道:“无论稽戾王如何荒唐,杀死大明将士的是瓦剌人。”
“朕想给他们报这个仇,做梦都想。但是朕做不到,斯人已逝,朕轻易北伐的结果,就是对生者的懈怠,对死者的亵渎。”
“没有骑兵,孤军深入,四面八方皆是敌,朕就一直等着,等着王化鞑靼,等着大明训练骑兵,朕等了十年,他们也等了十年。”
骑兵是什么?是机动力量,是战场上最重要的筹码,机动力。
朱祁钰转过了那个灵牌,上面赫然写着:‘青山埋骨忠魂难眠,土木天变阵亡将士之位’。
于谦其实早就猜到了上面是什么,他知道陛下心里拧着一个疙瘩,而且是个解不开的疙瘩,今天陛下终于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朱祁钰自嘲的笑了笑说道:“说来也是可笑,朕不信佛不信神,更不语怪力乱神,但朕每次给这个灵牌上香,总能看到无边无尽的冤魂,他们翻滚着,歇斯底里、面目狰狞而扭曲的无声嘶鸣着,他们无声的哭诉着。”
“这是假的,是心病,朕知道。”
“朕也劝过自己,但是朕治不好这个心病。”
“诸位,这病怎么治?心病要心药医啊。”
怎么治好陛下的病?
瓦剌人的血就是皇帝的药,只有对瓦剌人扫穴犁庭才能治得好,只有瓦剌两个字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里,成为一个历史符号,才能治好这个心病。
瓦剌西进了怎么办?
那便追到天涯海角便是。
第八百三十一章 和林,国家兴王地
对于朝臣而言,大明皇帝是个黑匣子,需要往里面输入一些参数,去猜度陛下到底会如何处置。
这些参数的种类因人而异,其中包括了经济、民生、政治、忠诚、皇位等等若干个参数。
而这些参数的权重,也因人而异,每个人对每个参数的看重程度并不相同。
猜陛下的决定,就是因为某件事,往这个黑匣子里输入参数,但是需要输入几个参数,这些参数的权重是多少,是个盲区,很难去权衡。
以己度人是个非常普遍的常态,所以一些文臣们总是输入了错误的参数和权重,进而猜错了陛下的决定。
在一些朝臣们看来,有些事简直无法容忍,但是陛下却一笑而过,比如南衙的学子们在洪武门外吵着要见陛下,陛下不仅见了,还宽宥了这些学子。
在这些朝臣们看来,有些事情应该可以忍受,但是往往陛下就会大发雷霆,比如一些工匠和农夫的死活,陛下看的比天还大。
这种参数输入错误和权重比例错误,就导致了一些文臣们始终把不准陛下的脉,每次下的套,看似在他们的理念里是无解的,但是在陛下这里,发挥不了一丁点的作用。
简而言之,就是一些文臣和陛下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所以针对襄王殿下无懈可击的阴谋和圈套,变成了一个笑话就理所应当了。
而这一次,是朱祁钰第一次打开了黑匣子,告诉了朝臣,他到底在想什么,他的参数和权重。
这个心病已经十年之久。
朱祁钰示意兴安将灵牌拿回去放好,瓦剌人已经西进,留在和林的瓦剌人只是少数,这完全算不上是复仇,只是大明现在已经有了足够的骑兵,所以,朱祁钰才将自己的心迹表明。
朱祁钰继续说道:“说回洪武五年的岭北之战,洪武五年,高皇帝雄心勃勃的下令,大明十万大军三路出塞,意图一举消灭苟延残喘的北元朝廷。”
“可是中路惨败,东路颗粒无收,唯有西路军稍有收获,但最后冯胜弃地,怎么吃的怎么吐了出来。”
“当初不知道有多少北元旧臣,心里暗自讥讽高皇帝此举,若非洪武二十一年,捕鱼儿海大捷,打掉了北元朝廷,一雪前耻,高皇帝不知道要被骂成何等模样。”
“高皇帝、文皇帝为何矢志不渝的北伐,而且一次又一次,一共历经了十三次之多?”
一个拿着乞丐碗当了皇帝的人,在军事行动失败后,承担了许多的后果,但是最终,还是高皇帝赢了,大明赢了,北元亡了。
可是岭北之战的惨败,仍然是一道伤疤,到了朱祁钰这里,仍然有着积极的借鉴作用。
朱祁钰怅然的说道:“那日胡少师胡濙跟朕聊到了胡元百年时间,就说到了一件事,在这百年时间里,读书人们皆往和林,如同朝圣一样,比如一个叫虞集的汉人在朝廷的准许下,前往了和林。”
“在诗词中,在他的眼里,和林是富庶比于都会,士有不次之擢,贾有不资之获,而侥幸之民争趋之,如此模样的大同世界。”
军事、政治、经济、文化,息息相关,绝对不可能单独存在。军事保证了政治的稳定,而政治的稳定决定了经济的好坏,物质基础又决定了文化兴衰。
当军事无法保证政权之后,文化上就无法自信,就会觉得和林这种穷的掉渣的地方,是个大同世界,是他们的地上神国。
高皇帝、文皇帝为何十三次北伐,文皇帝更是亲征了五次,最终还死在了亲征的路上?
因为高皇帝和文皇帝,争的是大明的天命。
这份天命争到了,可是子孙不孝,没能守住它。
“说这些就有些远了,时光荏苒,当下说起胡元、北元、北元汗廷还有现在的元裔,朝臣们莫不是以北虏或者蛮夷代称,和林也不再是大同世界,而是穷山沟沟。”
“咱们自然很难理解,当年的风气和风向了。”朱祁钰摇头说道:“但朕从来不觉得,岭北之战有错。”
“兴安,取堪舆图来。”
兴安知道陛下要什么堪舆图,从御书房里推出了一张巨大的堪舆图放在了偌大的议事厅内,这张图,是大明已经探明的世界。
欧洲已经有一部分被探查标明,而非洲的慢八撒也在堪舆图之上。
朱祁钰站起身来,抽出了支架上的长杆,点在了和林的位置上,手一划指到了地图的边界位置说道:“从和林到喀山,一共就六千里地,远不如当年唐朝时候,长征健儿们走到喀什的九千九百里。”
“这些游历到和林的诗人里,有句话说的很对,王恽说和林,是国家兴王地,据上游而建瓴中夏,控右臂而扼西域。”
“和林这片土地,占据了上游的地利,完全骑在了大明的脑门上,向东可以联袂东北方向的建奴,中路可以进攻我大明的京畿要害,向西矛头可以对准河西走廊,切断大明和西域的一切来往。”
“只要和林这片地方,有雄兵十万,就可以压迫大明三北之地,抬不起头来。”
三北,东北、正北、西北,为三北方向,只要和林这地方有雄兵驻扎,大明就寝食难安,侧卧之榻其容他人酣睡?
而提出和林这个地方,可以牵制中国三北的人,正是慈父斯大林。
朱祁钰继续说道:“和林这地方能养多少兵马?忽必烈曾经在和林陈兵五万余人,这五万人是正军,屯军与正军为二与八之比,也就是说,和林这地方,至少能养二十万人有余。”
“明太祖高皇帝和其谋臣,正是深知其利害方才北伐。”
“此次北伐,解的是朕心头之恨,同样也是悬在大明头上的利剑。”
朱祁钰从战略的层面上,表明了大明北伐的意义,这个意义绝对不仅仅是复仇,还有国家战略安全。
不打和林还想要西域?但凡是和林的瓦剌人有点出息,大明就拿不到西域。
永乐年间为何重开西域提了那么多次,到最后都没有践行?还不是因为拿了也无法长治久安?
“和林以及和林周围的土地,要么掌控在大明的手中!要么让它始终虚弱的如同绵羊,奄奄一息!但凡是有强兵驻扎,大明危矣。”朱祁钰手中的长杆重重的指在了和林的位置上。
“各位说说各位的看法。”
朱祁钰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这个时候说不能打,那就是跟皇帝陛下对着干了。
于谦斟酌了一下俯首说道:“陛下,咱们再筹备筹备,等来年开春解冻之后,再行前往?此时寒冬腊月,塞外苦寒,白毛风刮起来,那分不清楚上下,此时进兵,实在是有些贸然了。”
朱祁钰立刻赞同的说道:“大明军又不是人人都是袁彬那种能在白毛风里行百里的人间青兕,自然要是开春之后再动,春天是草原人最虚弱的时候,也是他们熬过了漫长的冬季后,最重要的日子。”
草原的苦寒,朱祁钰虽然未曾亲历,但是也曾听闻,冬天草原上会消失很多的部族,在酷寒之下,无数的人永远的消失在风雪之中。
春天,瓦剌人和他们牲畜一样的骨瘦如柴,一样的虚弱。
大明选在在春天进兵,就是奔着不死不休,奔着亡族灭种去的,既然要打,就要打到断气,打到扫穴犁庭为止。
“那军备呢?陛下,臣不通兵法,这户部那边不会有问题吧。”江渊略微有些担心的说道,他做过户部右侍郎,是从户部走到了兵部尚书的位置上,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眼下大明要再次北伐,自然需要军备,而这肯定绕不开户部,只希望沈翼不要那么不识趣便是。
“无碍,户部不肯,朕的内帑这些年只进不出,攒了不少家底。”朱祁钰回答了江渊的问题。
至于沈翼这个沈不漏会不会阻拦?
朱祁钰认为不会,因为沈尚书和沐阳伯金濂是同乡,他们曾经为搭档,陪着大明走过了最艰难的几年,沈翼这个人扣归扣,可是该花钱的地方,只会心疼无比的把钱花出去。
这次的京宣驰道,户部就没有做什么阻拦。
“那臣没什么问题了。”江渊见陛下用内帑兜底就不再担心军备了。
天底下最有钱的绝对不是松江府的豪商,而是陛下的内帑,陛下不喜奢侈尚节俭,又喜欢四处凑热闹,每次凑热闹都能收获满满。
朱祁钰倒是对自己的内帑有多少银子知之甚详,作为国帑应急准备金,他的应急准备金可比国帑要多的多的多。
内帑太监林绣曾经汇报过,各种实物财宝犀角等物不算,光是黄金就有一百二十余万两,白银有七百五十余万两,银币有六百三十余万枚。
大明国帑是有进有出,内帑是只进不出,这攒了十年,攒了如此厚重的家底,就不奇怪了。
有的时候林绣也嘀咕,陛下这应急准备金,太符合陛下一贯料敌从宽的作风了,真的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