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九天揽月 第159章

作者:温茶米酒

  但其实不然,能有资格驾车马出行的,身份都不一般,非但是豪富,而且肯定在官府里面有门路,巡逻的衙役见了,最多是问候几句,劝说车里的人早些回家。

  因此对这种大户人家来说,半夜出行,依旧是屡禁不止。

  老丁一开始也没有在意。

  但是又过了近一个时辰,他就觉得有些蹊跷了。

  那些车马往来得未免太过频繁,而且数量还在变多。

  再说了,这些大户人家的车马,从前夜里出门,也都是去门当户对的地方,同样的豪富之人,或者干脆就是去一些官吏家中。

  今天晚上,他们在路上逛来逛去,去的却都是平民的街区。

  念及最近城中的一些流言,老丁也不禁有些胡思乱想。

  但在瞧着自己手底下那些兄弟也都面面相觑,神色惊疑的模样,老丁反而清醒了过来。

  “你们看着城内,我去禀报女使!”

  长安诸城间,有不少女吏,但最近来到城里的这批,格外不同。

  因为她们是元贞郡主一手培养出来的,自幼陪伴在郡主身边,也算是王府的门生。

  老丁会想到去禀报一位女吏,而不是跑去城内禀报本城的守将、副将。

  有一部份原因是,在那些长安官吏来到城中的时候,就把军中像老丁这样比较机灵,有些名气的人,全部召集过去,特别叮嘱过一些事情。

  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比起守将副将的府邸,有个女吏,最近就住在城门楼下,她离得近!

  那个眉角有一道刀疤的中年女子,穿着窄袖束腰的玄色衣袍,和衣而眠,几乎在听到老丁脚步声的时候,小屋中就已经亮起了灯,推门而出。

  “什么事情?”

  老丁把话一说,女吏脸色微变,脚踏城墙,疾奔而上,在城头转身回望城内,脸上神色愈发凝重,眼神阴晴不定。

  “怎么会这么快就发动了,跟我们之前探听到的风向不同……”

  女吏回到城下取出信鸽放飞,然后拿出几块令牌,让老丁等几人,去通报城主府、守将府邸。

  整个泊南城的氛围,很快就发生了更加剧烈的变化。

  士兵们的调度,让那些暗地里活动的车马,让那些被煽动的百姓,好像确认了某些事情一样,更加急切的收拾包袱,冲出家门。

  很多人都已经不考虑什么掩饰的问题,站在车马之上,疾声高呼,处处都有响应,越来越多的火把,或者直接抓在手上的灯烛,都亮了起来。

  “快跑,快跑啊,跑出城去,才能活命!”

  “爹,你就别念着家里那几亩地了,赵家老爷、李家老爷都跑了,那些消息灵通的大人物都跑了,肯定是真的呀,快跑快跑!”

  “是啊,我亲眼看见陈家少爷从我们家门前那条街上过去,就是在那边,跟着他跑,准没错!!”

  城墙的建造,并不是说一座城池,仅仅依靠最外围的四面高墙,围成一个四四方方的格子,把民居包围在里面。

  事实上,真正经历过战争考验的城池,城墙的布局都颇为复杂。

  比较常见的是,每一座城门处,会另外修建一圈瓮城。

  以真正城门所在的那一段城墙,作为瓮城的内墙,敌人即使攻破了瓮城的外墙城门,前方也还有高耸坚固的真正城门作为阻碍。

  而且进入瓮城之后,四面墙头上的守军,都可以向这座小城内的敌军发箭,所谓引君入瓮,瓮中捉鳖,瓮城之所以叫瓮城,就含有这个意思。

  另外,一座城池如果要向外扩建的话,当然不可能把原本的城墙拆掉。

  主持扩建的人,只会在原有的城墙两侧,堆砌新的墙砖,向外继续铸造新的城墙,把更多的地区囊括进来。

  所以一座经过多次扩建的城池,在地图上显示的形状,往往是不规则的,即使是在城内,也有很多道城墙,将不同区域分隔开来。

  巧的是,长安诸城,几乎全部都是这种经过多次扩建的战争城池。

  当初最西北侧的三座城池沦陷之后,能有部分百姓逃出来,这种城池布局也是功不可没。

  但是现在,当这样的城池布局,要面对的是从内部掀起的巨大风波,就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士兵要想封闭城门,堵住对面那些车马人影的去路,但士兵们背后,却同样有大队的车马人群在涌动。

  更有表面穿着平民装束,却孔武有力、满面油光的汉子,竟敢直接上前挤抱士兵,踢掉抵住城门的那些木桩。

  长安城来的官吏和本地的官员兵将,在各处声嘶力竭的呼喊,也没有什么用处。

  因为西面战场确实有活尸大军在进攻,形势不容乐观也是真的。

  这么多时日下来,大家自己都能够感受到,城里原本的大批精兵,已经向西支援,粮草也都紧随而去。

  现在他们认定,只有逃出城才是生路,就算长安的官吏再跟他们说,现在全部逃出城去,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逃不过黄河,就可能会被活尸追上云云。

  在先入为主的影响下,他们也只会觉得这些官吏包藏祸心。

  “反了!反了!!”

  本城守将在城墙上一跺脚,怒气腾腾,喝道,“这帮刁民,待我下去放出拳意,震昏千百人,看他们还敢不敢冲击城门!”

  断眉女吏一把将他拽住,冷声道:“如果现在下面只有几千人,那你这个手段,或许可以暂缓局势。”

  “但你看看,现在城里面到底有多少人被裹挟起来了,你们放出了拳意,拿起了刀枪,只会让他们本来就紧绷的心神变得更加恐慌,彻底狂乱。”

  “你们是真想把所有人都逼成刁民、暴民吗?”

  城墙上的守将,看着一望无边,仿佛整座城池都躁动起来的景象,心头一震,情不自禁的后退了半步,一时语塞。

  女吏心中也是非常恼火。

  这些百姓宁可相信那些“老爷”,对于当地官府的人,都没有半点信任,可见这些家伙平时有多么失职。

  长安城的官吏来到城中之后,本来还觉得,只要发动当地官府的人遏制谣言,情况还可以稳住。

  结果,等他们真正发动了官府的人,却发现起到了极大的反效果,这才醒悟了些。

  官府鼓励豪商的经营,提供便利,然后在很多事情上,豪商又向官府供养,甚至在某些时候代替府衙,先行应付了百姓的问题。

  这是杜文通一手促成的局面,还曾经颇以为傲,觉得政通人和,上行下效。

  数十年间就使长安诸城重新繁华起来,商贸既荣,军力也盛,正是他这套手段高明的明证。

  现在,却终于要长安城的官吏来吃这个苦头了。

  既然在当地百姓心中,最活跃的、最有影响力的都是这些豪商,那么,当这些豪商联合起来,跟官府出现不同的意见,百姓又凭什么相信你官府的话呢?

  不管那些豪商是好是坏,至少老百姓都熟悉他们,而官府的大人们……离得太远了。

  女吏看着那些混在人群中,假装普通百姓,却一次又一次冲开城门的豪门健奴,恨得牙根都发痒。

  这些混账东西,要把大家都带上死路啊!

  她看着那些豪门的车马,心中如此深恨,却不敢妄动,看着那些被诱骗,簇拥追随着豪门车马的百姓,胸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无力感。

  信鸽已经放飞出去,但就算是郡主来了,又真的能把这些百姓劝回城中吗?

  时间一刻一刻的流逝。

  天际微白时,城中所有官员、兵将的努力,终于都被冲垮。

  城池最东面的一座城门,彻底被打开,马车狂奔而出,百姓蜂拥而行。

  断眉女吏坐在城头上,嗓子涩痛难忍,有些木然的看着这一幕。

  城外不远的地方,就有一条小河。

  忽然,河岸边的树丛中,竖起一面绣着金丝凤凰的赤红大旗。

  有百十名红衣红甲的兵将,在丛林中缓缓现身,鲜衣胜火,醒目无比,拦截在前方道路之上。

  断眉女吏精神一振,认出骑手中领头的那人,凤眉入鬓,手举旗枪,正是元贞郡主。

  对了,等到百姓们真正可以出城的那一刻,紧绷的心神略微放松的那一刻。

  抓准了这个时机,事情或许还能有转机。

  “诸位!!”

  杜元贞的旗枪,向前微微倾斜,声音远远传来,刚刚涌出城门的百姓,还不觉得有什么。

  但最先冲出来的那几辆马车,却都骤然一颤,纷纷止步。

  马车里面的人,只觉五脏六腑都莫名一坠,手捂胸口,冷汗津津。

  远隔百丈,精神气势凝而不散,不波及外人,直接制住那些马匹的精神,然后紧紧压在这几个领头的人身上。

  “诸位要来见我,何必这样大张旗鼓的出城呢?”

  杜元贞的声音里面,隐隐含着笑意,“众位长者家资巨亿,要到我军营之中犒劳士卒,我自然欢迎备至,营中数万儿郎,也准备安营扎寨之后,夹道相迎。”

  “但城中百姓,毕竟没有车马代步,沿途来回奔波,太过劳累,这份心意,本郡主代我营中士卒心领了,人,就不必去了。”

  她这番话,运转了全部的精神发散出来,力求传得更高、更远。

  除了城外这些人,还有那些已经进入东部瓮城的百姓,也全部听到,皆感些许茫然,嘈杂嚷闹的声音为之一低。

  怎么回事?不是要逃出城去找条生路吗?怎么却是这些老爷要去犒赏士兵?

  城东原来也有官府的兵马安营扎寨了?

  这些百姓平日确实听了很多流言,今天晚上被煽动之后,就难免恐慌。

  但是那些豪商一共也就那么多人,他们也不可能对每一家每一户的百姓都嚷嚷一遍,自己要去哪里。

  很多百姓,其实是被街上乡邻呼喊,带动起来的。

  还有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是要抢先出逃,只因为看见众人在街上狂奔,还以为是活尸已经打到城里了,这才跟着逃跑。

  陈帆等人策划的这些手段,阴险至极,就算没有哈哈禅师提前行动的建议,他们原本也是准备要在某一个夜里,正是发动计划的。

  深夜里的人,突兀被惊醒,精力不充足,特别容易陷入混乱,等到天亮之后,众人又已经出城,且因夜里奔逃劳苦,更无暇多思,难以挽回。

  但是只要被拦住,缓过来了,大家都不是傻子,总能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事后再想骗到这么多人,可就难了。

  马车里面的老爷们,都已经想到这一点,眼珠乱转,慌乱焦躁起来。

  但是,作为冲在最前面,最受百姓瞩目的那几辆马车,现在却都没有人出来回话。

  因为杜元贞压在他们身上的气势,透露出了明晃晃的威胁。

  只要他们再有妄动,杜元贞就算拦不了那么多百姓,但也足够把这几个人粉身碎骨。

  如果是城中那些守将的气势威胁,众豪商谁都有底气抗衡。

  但这是杜元贞,还真让人一时不敢妄动。

  可就在这时,在那些听不清杜元贞喊话的地方,在还滞留于城内的百姓中,哈哈禅师双手合十,轻声一笑。

  周围拥挤的人群中,足有两三千人,都感觉到一瞬间的恍惚,好像看到了鲜血横流,断肢白骨,头颅折断的恐怖景象。

  幻觉一闪而逝,却让他们都受到了强烈的刺激,狂喊的向前冲挤过去。

  “死人啊!死人了!”

  幻觉中的场景,让他们发出这样的呼喊,而那些没有被幻觉刺激的人,听到这样的喊声,感受到后面的挤压,也只以为是后面死了人,忙不迭地向前冲去。

  杜元贞的威慑,只维持了几个呼吸的功夫就被打破,本来有希望冷静下来的人们,又被后方拥挤的局势吓到,向前奔跑。

  “别……”

  杜元贞还想再做努力,突然瞳孔一缩,感受到从人群中传出一股可怕的威胁,但一时竟察觉不出来,这个威胁来自哪个方位。

  哈哈禅师在人群间缓步而行,走过一重又一重城门,来到城外。

  他的视线略微扫过杜元贞等人,又投向更远的地方。

  城外那条小河上游,不到十里的位置,正有两条人影浮在水面,急速而来。

  苏寒山踏着自己制造出来的大块浮冰,面积近似一张竹席,厚达半尺,功力运转,冰块就乘风破浪,载着他和杨白发飞驰而去。

  “我们来晚了。”

  杨白发语气沉重,眺望城池,“看起来,城中的居民已经被诱骗出城。”

  苏寒山也看着那个方向,说道:“不奇怪,煽动大家在这种时候出城,背后多半是有尸魔一方的影子,尸魔又都能感觉到我的方位,察觉到我的靠近,就有可能提前计划。”

  “说不定还有尸魔,现在就混在人群之中,准备偷袭长安的高手,甚至把我也暗算掉。”

  这是顺理成章的推测。

  杨白发当时虽然愤怒,但转念间也就想明白,杜威所说的事,必定是有人暗中捣鬼。

  “可是……”

  杨白发忧心忡忡,叹了口气,“很多阴谋的可恨之处,就在于,我们明知道是阴谋,也只能入局。”

  “入局,不代表也要迎合敌人的节奏。人的智慧,是人身上少有的宝物,将这般宝物,专门用在欺诈、利用无辜之人的阴谋诡计上,不过是暴殄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