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552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只有李宝瓶只是抬起手背,轻轻敲了敲额头,她很快便恢复了清明神智,察觉到不对劲后,她手中多出了一把狭刀。

  就在此时,涟漪阵阵,另外一个“钟魁”从踉跄走出一道大门,骂骂咧咧,原来他光是试图先步入阴间再重返阳间都不济事,必须得乖乖走一趟鬼门关黄泉路,过层层关隘,一路风驰电掣,都顾不得什么礼制不礼制、规矩不规矩了,钟魁好不容易才返回此地,反正在酆都那边,此次是注定要欠下一屁股糊涂账了。

  只是这个钟魁刚要李宝瓶不用担心,他就骂了一句娘,竟是再一次陷入幻境当中……

  山坡那边,这一次钟魁惊鸿一瞥,却非幻象了,而是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好像手挽一只竹编篮筐,她怔怔望向那个钟魁,似乎在用心想起什么,只是偏偏想不起,她幽幽叹息一声,便转过身去,望向那道石碑,踮起脚尖,试图取走那把铜钱剑,指尖与铜钱触及之时,如有一股天火熊熊燃烧而起,瞬间蔓延至整座小天地,她却没有缩手,双指渐渐捻起那把看似轻巧无比的铜钱剑。

  钟魁在阴冥道路上又开始跑路,债多不压身,只是这次得借取一方酆都重宝,用以镇压自身阴神作为压舱石才行!

  他娘的,一路上都是些调侃言语,钟大爷这是散步呢?哎呦,这不是钟魁老弟嘛,逛鬼门关上瘾了不成?

  等到一身鲜红法袍的钟魁风驰电掣赶路,再半借半抢来一方重宝,一手高高托起,硬生生闯出那条阴冥道路,终于再一次现身李宝瓶身边。

  却发现山顶那边,凭空出现了一个儒衫男子,一只手掌抬起,将漫天火海凝为一粒粹然火球,再伸手将那把铜钱剑轻轻压下,与那挽着竹篮的模糊身影微笑道:“前辈很快就可自行离开此地了,短则半年,长则一年。”

  他轻轻一跺脚,大地尽作蒲团道场,原本摇摇欲坠的那道石碑,便如获敕令,瞬间纹丝不动。

  李宝瓶收刀入鞘,晃了晃狭刀,笑着喊道:“哥!”

  李-希圣笑着点头。

  李宝瓶急匆匆说道:“帮个忙!”

  李-希圣一挥袖子,所有人都恢复正常。

  李宝瓶以心声问道:“她是?”

  李-希圣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却难得在宝瓶这边撒谎一次,“大哥也不知道。”

  钟魁刚想与这个道法堪称通玄的儒生询问那女子来历,李-希圣笑道:“我叫李-希圣,是宝瓶的大哥,久闻钟先生的大名。”

  钟魁已经收起身上法袍,再将那方重宝收入袖中,听到对方自报身份,一时间有些尴尬,“那支小雪锥毛笔……”

  李-希圣笑道:“早年确实是我送给陈山主的,只是陈先生借给钟先生,就与我无关了。”

  钟魁与李-希圣,相视一笑,几乎同时作揖行礼。

  李-希圣看着那个裴钱,神色温和,轻声笑道:“缘法而已,不用自责,即便我不出手,你们还是会有惊无险的。若是不信,回头可以问你师父,看看他怎么说。”

  庾谨更是破天荒有几分愧疚,不敢去看钟魁。

  钟魁拍了拍他的胳膊,既不怪罪,却也没说什么安慰言语,只是调侃一句,“胖子,晓得什么叫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吗?”

  胖子抬起头,咧嘴一笑。

  天外一颗星辰。

  古怪山巅,一个魁梧身形盘腿而坐,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冷笑道:“碑文内容,气魄不小啊。”

  一旁站着个青年修士,正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神色淡然道:“吹牛皮又不犯法。”

  “这笔账怎么算?”

  “你说怎么算就怎么算。”

  魁梧汉子眯起眼,“那就这么说定了。”

  三山九侯先生还是那句话,“吹牛皮又不犯法。”

  众人离开那处遗址,钟魁将那对少年少女带在身边。

  李-希圣随后与他们同游桐叶洲,胖子一路上再没说半句荤话。

  然后某一刻,裴钱就听到一个心声,等到对方自报身份后,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她身上的浓重杀机。

  李-希圣想了想,还是没有说什么。

  之后裴钱便与众人抱拳告辞,转瞬间便身形消散,离开桐叶洲,重返宝瓶洲。

  丰乐镇那条小巷中,裴钱瞬间收敛拳意,走入院子。

  裴钱与师父打过招呼后,她直愣愣盯着那个道士。

  然后裴钱很快就恢复平静,是整个人,拳意,心思,皆沉静如水,不起丝毫涟漪。

  陆沉哀叹一声,完犊子,又是一笔稀里糊涂的旧账。

  若是裴钱此次现身,气势汹汹,倒也不怕,二话不说便问拳一场是最好,可她偏偏是这般模样和心境,就很渗人了。

  陈平安站起身,笑道:“很久没有一起行走江湖了。”

  周楸呆呆站在原地。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周姑娘,她叫裴钱。”

  裴钱咧嘴一笑,道:“我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

第1018章 道深者言浅

  周楸虽然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叫裴钱,女子武夫,发髻衣饰,都与那些神乎其神的传闻对得上,再加上对方的现身,引发了玄之又玄的天地异象,可实在是太过不可思议,只说裴钱为何会出现在此地一事,就让周楸百思不得其解,强压下心中波澜,她忍不住问道:“可是落魄山的裴宗师?曾经在大骊陪都战场那边,用了郑钱这个化名?”

  虽说在合欢山地界,受制于身份,周楸的消息算不上如何灵通,那十几份通过不同渠道获得的山水邸报,都被翻烂了,但是宝瓶洲四大宗师之一的名号,周楸岂会不知,人的名树的影,当年在那陪都战场,大渎两岸,“郑清明”杀妖救人两不误,在妖族大阵中如入无人之境。

  裴钱抱拳笑道:“周姐姐,当不起‘宗师’一说。”

  周楸转头望向那个背剑少年,如果眼前女子若是裴钱,那么被裴钱称呼师父的人,还能是谁?

  之前还觉得这少年,颇为心善,人是好人,就是好为大言的毛病,实在是让人有点受不了。

  如今想来,对方哪里是吹牛皮不打草稿,故作耸人听闻的言语,分明是有的放矢,只是她和白茅不信罢了。

  因为离得近,刘铁也已闻讯赶来。

  周楸抱拳道:“大骊边军,苏巡狩麾下大梁营随军修士,上骑都尉周楸,见过陈先生。”

  披甲汉子沉声道:“大梁营斥候标长刘铁,见过陈先生!”

  陈平安抱拳回礼,“大骊落魄山陈平安,见过周都尉,刘标长。”

  裴钱小有意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周楸。

  上骑都尉在大骊边军旧制当中,属于武将勋号,正四品,不属于边军实职,但是如果周楸没有战死,成为鬼物,能够活着离开战场,按照大骊新律,得到这么一个含金量极高的武勋,她转任地方驻军,就该是正五品实权武官起步,若是在大骊陪都兵部任职,周楸说不定就是某司的主官郎中了。退一万步说,即便周楸已经是英灵,按例返乡,成为一郡城隍享受香火,毫无问题。

  重新落座,周楸本想要让这位名动天下的年轻隐官坐主位,不过陈平安依旧坐在原地,

  陈平安问道:“我曾经在大骊京城,亲眼见过朝廷派遣修士,连同沿途山水神灵和州郡城隍,引领战死在宝瓶洲南部诸国的英灵返乡,你们为何没有随行北归?”

  刘铁犹豫了一下,大略解释道:“只因为同僚执念太重,一离开合欢山地界,便会变得浑浑噩噩,失去最后一点真灵,我们在这边还有心愿未尽,不肯就此离开,即便沦为孤魂野鬼也在所不惜。”

  即便是面对陈平安,披甲汉子还是有所保留,毕竟对方没有大骊官方、尤其是边军身份。

  周楸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乌藤山祠山神李梃,如今手底下有一头妖族修士,叫顾奉,是李梃的得力干将,曾是青杏国边境的淫祠山神,它曾暗中勾结蛮荒军帐,将我们一支精锐骑军的行踪路线泄露出去,建议设伏袭杀,我除了是随军修士,还负责一军谍报,察觉到那座淫祠庙祝的不对劲,加上妖族军帐也担心是反间计,就派遣一支斥候先行探路,刚好与我和刘标长狭路相逢,那支蛮荒斥候当中藏着一位剑修,我们是事后,准确说来是死后数年之久,才知道那位蛮荒剑修,跻身托月山百剑仙之列。当然,妖族试图设伏截杀我军一事也就化作泡影。这么些年,我们苦无证据,只是查出那位淫祠山神早年就与李梃关系莫逆,极有可能李梃才是幕后主使,两次刺杀未遂,合欢山赵浮阳知晓我们身份之后,兴许是忌惮我们生前的身份,没有对我们赶尽杀绝,反而由着我们在丰乐镇落脚,只说有本事便杀了那位观军容副使,他绝不过问此事,但是这种没有确凿证据、纯属捕风捉影的私仇,也休想他治顾奉的罪,赵浮阳倒是说了,只要我们拿出证据,莫说是顾奉,就是李梃,他都可以亲自拧断脖子送到山下。”

  陈平安点点头,“如此说来,周都尉是觉得赵浮阳和虞醇脂与蛮荒妖族勾结的可能性,不大?”

  周楸说道:“至少我这边,目前没有发现任何迹象和线索。而且按照大骊谍报机构的行事风格,战后会反复筛查、勘验战时情报,既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合欢山还是屹立不倒,至少在大骊朝廷兵部和刑部两处情报衙署,应该都是被判定为底细干净了,当年确实不曾勾结蛮荒军帐。”

  刘铁说道:“毕竟是两个金丹,树大招风,若是底子不干净,活不到今天,大骊陪都那边可不是吃素的,听说咱们洛王建立了个由他直辖的谍报机构,查案极狠,经常一抓就是一长串。”

  棉衣道士终于有机会插上话了,笑道:“贫道与藩王宋睦是熟识,以前在大骊处州槐黄县城的泥瓶巷,我与他经常碰面的。”

  周楸和刘铁一时间都吃不准这个道士的言语真假。

  陈平安笑道:“不用理他,就是个骗吃骗喝的。”

  道士说道:“至多是蹭吃蹭喝,怎么能说骗呢。”

  十几位披甲锐士,拥挤在门口巷弄那边,一个个睁大眼睛,看着院内那个背剑少年,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还有个棉袍道士。

  他们多是年轻面孔,年岁最大的,也不过是刘铁这般三十来岁的青壮汉子。

  今儿瞧见刘标长这个最不讲究礼数的莽夫,挺直腰杆坐在那边,他们都觉得有趣。

  往常瞧见了某某将军,也没见刘标长如此乖巧啊,见了面也抱拳笑脸几句,只是转身与他们便换了一副脸孔,开始念叨老子要不是当了斥候,耽误了前程,如今谁给谁喊将军,还两说呢,女怕嫁错郎,郎怕入错行,就是说我了,你们还笑,老子好歹是个标长了,你们这帮兔崽子呢……

  所谓的往常,也就是生前在世时了。

  陈平安说道:“都让他们进来坐吧。”

  周楸摇头笑道:“不用了。”

  刘铁点头道:“就让他们在门口待着,都是些不省心的,看完热闹就得走。”

  门口那边,聚在一起也不显得闹哄哄,只是有人忍不住开口询问。

  “陈平安,剑气长城的城头到底有多高?”

  “加上浩然各洲驰援剑修,剑气长城那边真有几十万剑修?陈平安,你当的隐官,也是个官么,多大,可有品秩?”

  刘铁瞪眼道:“放肆,陈先生的名字也是你们可以直呼的?”

  周楸笑眯起眼,道:“不可直呼名讳,你们喊陈公子就好了。”

  刘铁无奈道:“瞎胡闹。”

  披甲汉子朝门口那边喊道:“都规矩点,陈先生可是文圣的关门弟子,读书人!你们这帮兔崽子别给大梁营丢人现眼!”

  “陈先生,我是郓州盐仓郡人氏,跟龙州近得很,祖辈都是行商的,经常去红烛镇。”

  “陈先生,我是京畿松游县的,听二叔公说过,他年少时曾经在山崖书院求学,齐山长教过他们刑罚和数算。”

  裴钱抬头望向一处屋脊,正是天曹郡张氏的首席客卿,金身境武夫戚颂。

  先前察觉到那股从这边的异象,戚颂惊惧不已,还是忍不住赶来这边一探究竟。

  仅是与她对视一眼,戟髯蛙腹的老人便压下心中惊疑,聚音成线,试探性问道:“郑钱?”

  去过大骊陪都战场的修士,尤其是纯粹武夫,绝对不会认不得女子宗师“郑撒钱”。

  裴钱点点头。

  戚颂立即自报名号。

  裴钱抱拳还礼,“久仰大名。”

  天曹郡张氏好像有个金丹境的老家主,曾经与她在陪都城内打过照面,见过而已,没聊过。

  戚颂当然知道这只是裴宗师的客套话,却已经觉得不虚此行,颜面有光,回头在张筇老儿和程虔那边,得好好说道说道。

  见那院内热闹,戚颂是老江湖,就不去自讨没趣了,只是说了句场面话,邀请裴宗师得空可以随时找他喝酒。

  陈平安说道:“周姑娘,刘老哥,我帮你们分别画一道神行符和保灵符,都回家吧。至于这边的李梃和顾奉,交给我处置。”

  刘铁望向周楸。周楸也有些为难,拒绝了对方的好意,显得矫情,答应了,又总觉得空落落的,不得劲。

  陈平安笑道:“此事不用着急,我先带着裴钱去趟合欢山,凑个热闹,你们是走是留,先商量出个结果,等我们下山再说,而且走有走的安排,留也有留的说法,其实都没有问题,不必为难。”

  周楸与刘铁起身抱拳致谢。

  周楸心情复杂,眼前这个身份吓人的背剑少年,好像在身份水落石出之后,一下子就判若两人了。

  她实在是无法将先前的草鞋少年,言语无忌,性格跳脱,与眼前这个性格稳重、善解人意的年轻隐官,双方形象重叠在一起。

  刘铁先行离开院子,带着那帮麾下生死与共的斥候英灵让出道路,别看他们今夜如此“聒噪”健谈,各有问题。

  但其实这么多年,无论是结队骑行在夜幕中,还是在丰乐镇陋巷内聚在一起,既是鬼物,往往沉默寡言。

  走在陋巷中,裴钱往脸上覆上一张老厨子精心打造的面皮,她转过头去,伸出手指,轻轻揉捏抚平鬓角,再转头,就是个肌肤微黄雀斑的少女了,鼻尖处雀斑点点。

  裴钱聊起那场遗址游历之行的过程,只是某些细节,被她故意略过了。

  即便她聚音成线与师父密语,以这位白玉京陆掌教的境界,肯定跟大嗓门说话没什么两样。

  “根据钟先生的推算,那处遗址岁月极久,镇压着一位很难用正邪去断定的山上前辈,只因为岁月太久,那块石碑的文字,道意几乎消散殆尽,再加上桐叶洲山河破碎,影响到了那道石碑的稳固程度,故而有了提前破土而出的迹象,石碑摇晃,又与光阴长河时常冲撞,就像开辟出一条勾连幽明的岔路河床,河水涨潮退潮不定,才有了那两个修士的误入其中,未曾溺毙在水中。”

  陆沉原本打算当个听众就好,就当不花钱听了一场说书,只是陈山主已经询问一句陆掌教有何高见,只得开口说道:“多半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笔了,这处遗址内,被石碑和铜钱剑镇压者,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差点走火入魔的兵家修士,故而三山九侯先生才会亲自出手,立碑搁剑,让她不得脱困,既是压胜,也算一种用心良苦的护道。若非如此,虽说天大地大,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以她的一贯脾气和行事作风,是肯定不惜鱼死网破的,人间不会有她的立锥之地。”

  只是陆沉没有全盘托出,不过相信以陈山主的见识,想必已经猜出对方的身份。

  那个试图取走铜钱剑的挽篮女子,她是兵家二祖,亦是兵家初祖的道侣。

  陈平安想起那个篝火堆旁的女子,沉默片刻,有了笑容,问道:“那两个得此福缘的年轻修士,是山泽野修?”

  按照裴钱的说法,他们会跟在李-希圣身边修行。

  裴钱答道:“不是散修,而且他们年纪都不大,不到二十岁,师出同门,女子叫苗稼,她的师弟叫何洲,都是谱牒修士,来自一个桐叶洲南部叫素霓山的小门派,主修阴阳家五行神通,兼修兵家术法,当年山门被蛮荒妖族攻破了,他们的师尊,便捏碎了一枚祖师堂供奉多年的镇山符,本意是将他们送出战场之外,争取到一线生机,至于能否活下来,一切看命了。”

  “苗稼和何洲运气极好,最终通过素霓山本门秘传的一种‘通幽’神通,得以‘走水’,误入那条那条退潮的河床,未被光阴长河洗刷掉神识,走到岔路尽头,如渡口登船一般,成功闯入那处秘境,这么多年就在那边修行了,苗稼还得到了住持大阵的枢纽法宝,是个极为粗糙的古陶罐。”

  “他们境界不高,苗稼如今是洞府境,何洲是一位走水时临时开窍的剑修,现在才是四境,却拥有一把很古怪的本命飞剑,能够制造幻象,让人怕什么见什么,只要道心稍有瑕疵,无论修士境界高低,就会被钻了漏洞,道心连同神识,如深陷泥潭中,又像是被囚禁在一把镜中,不破心魔便无法脱困。苗稼修道资质很好,在遗址内得了一本只有图案而无文字的道书,她在自行参悟之下,单凭自己的体会,就成为了一位山上描眉画师,能够单凭想象,编织山水画卷,加上她得到了那只陶罐,能够驾驭遗址内的天地灵气,与何洲的飞剑神通配合,天衣无缝。”

  陈平安突然问道:“陶罐容量如何,是不是刚好能容纳一升水?”

  裴钱想了想,点头道:“差不多。”